《何典》作者:[清]张南庄
简介
自清乾嘉问世以来,两百年间众说纷纭,毁誉不一。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大即将关门,刘半农出版此书以自救。且作狂语:“凭你是天皇老子乌龟虱,作者只一例的看做了什么都不值的鬼东西。”因而引发一场文坛大战,被陈源攻击为“大学教授而竟堕落于斯”。 鲁迅怒而撰文:“即便我是怎样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对他印卖书。”并极赞此书“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 人对世间流传的不可靠话,爱问此出何典,意思是莫非大天白日说鬼话也。原因乃是清代乾嘉年间上海才子张南庄所著的《何典》,书中一个一个两脚行走的动物,无一属于人类,说的是鬼话,干的是鬼事,吃的是鬼饭,看的是鬼戏,怀的是鬼胎,做的是鬼官。 新版《何典》为新世纪第一部名家评点插图本。野莽指点鬼府,笑说红尘,句句幽默,字字入骨,可令国人大笑而长悲。
作者简介
张南庄[清](约公元一八六八年前后在世)字不详,号过路人,里居及生卒年均不详,约清穆宗同治中前后在世。生平亦无考。著有《何典》十回,—名十一才子书鬼话连篇录,《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陈诗仁为之评。
何典
《何典》是清代用吴方言撰写的滑稽讽刺小说,被称为天下奇书之一。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此书得到新文化名家的推崇。
作者张南庄
《何典》原署名“缠夹二先生评,过路人编定”。
1926年,刘复考订其作者为张南庄,评者为陈得仁。
张南庄生平不详。据光绪刊本“海上餐霞客”跋,张为乾、嘉时上海“高才不遇”的“十布衣”之冠首。他的书法学习欧阳询,诗词则仿效范成大、陆游,“岁入千金,尽以购善本,藏书甲于时。着作等身;而身后不名一钱,无力付手民”。所作文稿在咸丰初毁于兵火,独此书幸存。据考证,“南庄”是其号,并非实名。因此“张南庄”究竟为谁人仍是谜团。张南庄儿张春蕾,孙张小蕃。“海上餐霞客”乃是张小蕃的表兄弟。人们对张南庄所知,仅此而已。
评者缠夹二先生
《何典》戏仿《史记》体例,每回终了,由“缠夹二先生”作评语,有画龙点睛之妙。
评者“缠夹二先生”真名陈得仁,清代江苏长洲(今江苏吴县)人。
“缠夹二”为吴方言词语,指说话啰嗦、表达不清、喜欢纠缠、乱生枝节的人。
故事梗概
《何典》是一部很怪异很奇特的章回体小说,共10回。该书以滑稽幽默、口无遮拦的吴方言,虚构了一部鬼话连篇的鬼世间的鬼故事,通过鬼的故事来讽刺人间的现实,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可谓别具一格。
通篇故事都安排在鬼蜮世界里,说的是阴山下鬼谷中三家村有一财主名活鬼,中年得子,不料在谢神还愿之际,有人因斗殴死了,遂被当方土地饿杀鬼讹财,气病而亡。其子活死人少小无依,为舅母逐出行乞,得遇仙人指点,从鬼谷先生学艺,后因平息黑漆大头鬼等反叛有功,被阎罗王封为蓬头大将,并奉旨与臭花娘成亲,安居乐业。
艺术特色
《何典》值得称道的地方主要有4点:
一是强烈的反传统倾向。《何典》通篇运用方言,一改引经据典的八股作风,读来亲切,脍炙人口,与传统的文学创作套路分庭抗礼。
这一点得到了刘半农、鲁迅、吴稚晖等文学大家的高度评价。尤其是鲁迅,不但喜欢这部鬼书,而且在对《何典》的出版刊行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何典》的反传统倾向与鲁迅的文学主张有相似的地方,正是鲁迅推崇它的原因之一。
二是结构紧凑,语言简练,往往只有三言两语,就能把一段故事情节说得清楚明白。虽然有许多词语添加了滑稽的修饰,但并没有拖泥带水之感。
作者在塑造众鬼形象上,颇化心思,如活鬼、死鬼、雌鬼、形容鬼、老鬼、扛丧鬼、酒鬼、催命鬼、饿杀鬼、令死鬼、野鬼、色鬼、臭鬼、冒失鬼、冤鬼、大头鬼、替死鬼、偷饭鬼、摸壁鬼等等,足有40多个。
还有许多叫作臭花娘、醋八姐、雌雄人、罗刹女等,和没有名字的众鬼,可谓鬼物众多,栩栩如生,让人读来不但不觉可怕,还使人欢喜畅快,各个关系交代得清晰,一点不觉繁杂,表现出了作者非凡的文字功力。
三是辛辣的讽刺,模写人情世故生动活泼。这些很有意思的鬼名字,完全可以与人间各类人物的形容一一对应,应有尽有,极具讽刺意味。能于嬉笑怒骂之间,现出愤世嫉俗之深,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当时社会的世态人情。
《何典》的风趣文笔带有一些粗犷的野性,它的结构,它的设色,它的手法就像闪烁着聪明智慧的桃花坞版画,朴素无华,亲切可爱。
四是方言典故运用巧妙,几乎成为吴方言的典籍。正如鲁迅在《〈何典〉题记》中所说,“谈鬼物正象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
《何典》中大量收集了吴语方言的成语、俚语,且常常使用其转义和借义,随手拈掇,信口开河,笔墨恣肆,穷形尽相,常令读者会心而笑,是方言文学的别致之作。但是,作者过分着力于此,不免失于油滑浅薄。
版本记要
《何典》最早的版本是在清代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由上海《申报》馆刊行。
1926年5月,刘半农在北京的厂甸庙市中无意间得到了《何典》的旧版本,标点校注后准备出版,并请鲁迅作序。鲁迅在5月25日连写了《题记》和《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两篇文章,前者收入《集外集拾遗》,后者收入《华盖集续编》。
1926年6月北新书局出版排印本,为民国的初版,有鲁迅的《题记》。
1928年5月刊行的第三版,上海卿云图书公司藏版。《何典》32开本(13x18.3cm),100页,平装书,右翻。封面以鬼的形象作画面,设计大胆,黑、深蓝和浅蓝三色蚀版印刷,内文繁体竖排。
书前有《购书诸君注意》一则,卿云图书公司谨启。然后是《提要》,海上浪人识;目录;《原序一》,太平客人题;《原序二》,过路人题;《原跋》,海上餐霞客跋。本书的扉页上表明中华民国十五年七月(1926年7月)初版,与北新书局初版仅差一月,可见在同一年出版了两种版本。
有说是吴稚晖与刘半农同时得到了《何典》的旧本子,而各自出版。此事待考。
1926年7月上海卿云图书公司出版《何典》初版,1928年5月第三版;装帧精致,封面是羊皮的,烫金字,书上标明是陆友白校,内文与友联出版的差不多,改的部分文字也相同,扉页前有“海上浪人”写的提要,内容也出自北新书局版和光绪四年版的广告,行文中没有新意。
1932年,日本打算编印《世界幽默全集》,鲁迅把《何典》作为中国的八种幽默作品之一,推荐给增田涉。
1935年5月上海大达图书供应社出版《何典》,标明是再版的,周郁浩标点。
1946年10月上海友联出版公司收入“万人手册第一辑”的《何典》,口袋书开本,封面上写着“吴稚晖先生推荐不朽杰作”,印数一万;文中部分文字已改。
1981年2月,中国工商出版社印行“内部发行”版《何典》。
1981年5月,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新排校注本《何典》。
2000年12月,中国学林出版社出版新注彩绘本《何典》,封面标:“张南庄着 鲁迅题记 成江点注 唐西林彩绘”。
2003年9月,中国盲文出版社出版《何典》,封面标:“这本书拯救了北大”。
附录:学林出版社《何典》目录:
序一
序二
序三
题记
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
重印《何典》序
关于《何典》的再版
此出何典,何出此典
第一回
五脏庙活鬼求儿 三家村死人出世
第二回
造鬼庙为酬梦里缘 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第四回
假烧香赔钱养汉 左嫁人坐产招夫
第五回
刘莽贼使尽老婆钱 形容鬼领回开口货
第六回
活死人讨饭遇仙人 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第七回
骚师站痴心帮色鬼 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第九回
贪城隍激反大头鬼 怯总兵偏听长舌妇
第十回
阎罗王君臣际会 活死人夫妇团圆
正文
第一回 五脏庙活鬼求儿 三家村死人出世
词曰:
不会谈天说地,不喜咬文嚼字,一味臭喷蛆,且向人前捣鬼。
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如梦令》
自从盘古皇手里开天辟地以来,便分定了上中下三个太平世界。上界是玉皇大帝领着些天神天将,向那虚无缥渺之中,造下无数空中楼阁,住在里头,被孙行者大闹之后,一向无事,且不必说他。中界便是今日大众所住的花花世界。那些古往今来,忠孝节义,悲欢离合,以及奸诈盗伪,一切可喜、可惊、可笑、可恨之事,也说不尽许多。下界是阎罗王同着妖魔鬼怪所住。
那阎罗王也不过是鬼做的,手下也有一班牛头马面,判官小鬼。相帮着筑个酆都①城,在阴山背后做了国都,住在里头称孤道寡,不在话下。
且说这阴山乃下界第一个名山,其大无外,其高无比。一面正临着苦海,真个是上彻重霄,下临无地。山脚根头有一个大谷,四面峰峦围绕,中间一望平阳,叫做鬼谷。谷中所住的野鬼,也有念书的,也有种田的,也有做手艺、做生意的。东一村,西一落,也不计其数。
其中单表有一处,名曰三家村。村中有一财主,叫做活鬼。他祖上原是穷鬼出身。到这活鬼手里,发了横财,做了暴发头财主,造起三埭②院堂四埭厅的古老宅基来,呼奴使婢,甚是受用。家婆雌鬼,是打狗湾阴间秀才形容鬼的姐姐。夫妻两个,都已半中年纪。却从未生育。
一日,因活鬼的散生日③,雌鬼便端正几样小小菜,沽了一壶淡水白酒,要替老公庆阴寿。恰好形容鬼也到来拜寿,便大家团团一桌坐下,搬出菜来:
一样是血灌猪头,一样是斗昏鸡,一样是腌瘪雌狗卵,还有无洞蹲蟹,笔管里煨鳅。捩弗杀①鸭——大碗小盏,摆了一台,欢呼畅饮。
正在吃得高兴。活鬼道:“我们夫妻两个,一钱弗②使,两钱弗用,吃辛吃苦,做下这点牢人家。如今年纪一把,儿女全无,倒要大呼小叫的吃甚寿酒,岂不是买咸鱼放生,死活弗得知的!”形容鬼便道:“虽说是要养好儿三十前,你们两个尚不至七老八十,要儿子也养得及,愁他则甚?前日我们那里来了一个新死亡人,他说阳间有什么求子之法:倘然没有儿子,只消到养家神道面前烧炷香,舍个数,便即生子,真是如应如响的。姐夫何不去试他一试?”
活鬼道:“那里有这话?神道岂是来替人养儿子的?”雌鬼道:“莫道无神却有神。既有这个老法则,我们去试试也不落脱啥官衔。倘得一男半女,也不枉为鬼一世。”活鬼道:“试试诚然不妨。但到那里去求好?”形容鬼道:“我闻得孟婆庄那里有座五脏庙,庙里有三个天尊,极是有灵有圣,姐① 酆(fē ng,音丰)都——地名。
② 埭(dài,音代)。
③ 散生日——谓通常小生日。
① 捩(liè ,音列)弗杀——拧不死。
② 弗——不。夫要求,须到那里才是。”活鬼道:“这里到孟婆庄,路程遥远的,那里便当?”形容鬼道:“路程虽远,都是些水路。坐在船里,与游春白相一般,有甚不便当?”活鬼道:“既是这般说,老舅可一同去走走,觉得热闹些。”
形容鬼道:“且待你逢好日出门时,我来奉陪不迟。”活鬼道:“拣日不如撞日,就是明日便了。”形容鬼道:“这也极通。只是明日就要起身,今日须当预先端正,省得临时上桥马撒尿,手忙脚乱的。我也要回家说声,方好同去。”活鬼道:“这个自然。”一面说,又吃了几钟罚酒,用过矮面,形容鬼作别回去。
活鬼便到鬼店里买了些香烛之类,又叫了一只两来船回来,千端百整。
到了次日,活鬼便教鬼■③先把行李搬在船上,一面端整早饭。凑巧形容鬼也到船头④了,便大家吃饱了清水白米饭,喊鬼■跟了,一同来到,形容鬼伸着后脚,跨上船去,只见那只船直洸⑤转来,几乎做了踏沉船,连忙拔起脚道:
“姐夫,怎么叫这只船?如此洸法!”活鬼笑道:“亏你做了阴间秀才!难道连孟子的说话都忘记了!”形容鬼道:“有甚说话,我却不记得。”活鬼道:“《孟子》上说的:然而不王者①,未之有也。一只两来船,你用了大脚力踏上去,教他怎么不洸?”形容鬼也笑道: “我虽做了秀才,那些《四书》、《五经》,都已呕还先生,那里还有己得?”
两个说说笑笑,上了船,艄公便把船撑开,摇着干橹,慢慢的一路行去。
活鬼道:“这里到孟婆庄有许多路,若这般初一一橹,初二一橹的,几时才到!为甚不使起篷来?”艄公道:“使篷须看风色。如今尚在阴沟里,七弯八曲的,一路风头弗顺,怎么使法?相公既然要紧,待我们伙计上去背②起水纤来,就快了。直等到了奈河里,才好使篷。”活鬼道:“既如此,快上去背。”
艄公便把船停住。船上伙计注好纤绳,跳上干岸。活鬼便教鬼■替他把船撑一撑。鬼■拿起撑篙,用尽平生之力,望岸上一撑,不道趁水推落,船便望着 对岸直掼转去。艄公道:“你这小弟弟,真是个笨贼!又弗是撑弗开的船头,何消用这瞎气力。撑船也要捉顺丝缕,望前撑去,怎倒这般横撑船起来!你可坐下,如今不用撑了。”
鬼■便放下篙下,跷起半爿③卵子,坐在船头上,一路看那岸上过路人钻撑。到得阴沟口头,只见经岸旁边,蹲着一只愤气癞团④,抬头望着天上一群天鹅,正在那里想吃天鹅肉,看见他们船过,便望清白河水里一跳,却被一条倒拔紽衔住不放。鬼■忙拿起洗屄拖纷⑤,却待打去。
活鬼喝道:“蛇自过,犬自行,你去打他则甚?”喝声未绝,鬼■已将拖纷打下,恰正打蛇打在七寸里,早已命尽禄绝,浮在水面上。癞团也随风逐浪去了。
③ ■——男孩。
④ 船头二字,应排于下文一同来到之下。
⑤ 洸(guā ng,音光)。
① 然船同音,王洸同音。
② 背——拉。
③ 爿(pán,音盘)——量词。
④ 癞团——癞蛤蟆。
⑤ 拖纷——拖把。船已出了阴沟,到得奈河里,凑巧遇着极顺的鬼阵头风。但见来往船只,也有随风转舵的,也有趁水推船的,尽在那里颠篷掉抢。活鬼大喜,忙教艄公也快起篷来。艄公便把十二叶篷扯足了,那只船便云飞射箭一般,望前行去。
形容鬼道:“姐夫闷了几时,如今这样顺风顺水,难道还不开心?”两个说说笑笑,正在高兴,只见艄公手忙脚乱的落下篷来。活鬼道:“难得这样兜艄⑥顺风,怎么就要落他?”艄公道:“前面奈河桥来了。”活鬼向前一望,只见那桥还远远的,看去不甚分明,便道:“桥还远着多哩,怎就这般要紧?”艄公道:“我们行船的老秘诀,须要远桥三里就落篷,方能船到桥,直苗苗。”活鬼无奈,只得由他落下,仍把干橹摇着。
看看来到桥边,只见一个老鬼,颈上挂串数珠,腰里束条黄布,双手捧了卵子,跨着大步,慢慢的跑过桥去。
活鬼笑道:“你看这老鬼,怎不把紧桥栏杆,倒捧好了个张骚硬卵?难道怕人咬了去不成?”艄公道: “相公们不知道来奈河桥上,出了一个屁精,专好把人的卵当笛吹。遇有过桥的善人老卵常拖,他便钻出来蓦①卵脬②一戴 ③,把卵咬住不放,多有被他咬落的。饶是这等捧好,还常常咬卵弗着咬了脬去。所以那些奈河桥上善人,都是这般捧卵子过桥的。”
形容鬼道:“真是山山出老虎,处处有强人。我们打狗湾里,近日也出了一件怪物,叫做甚么蛐蟺哥,有时伸长倘④脚,辊⑤在路头路脑。倘然路上行人看了野眼,不小心踏着了他,便两头一齐跷起,吹出一口斜气来,把人呵得卵脬大如腿,连走路都是不便当的。”说话之间,不觉船已过桥,仍旧扯足满篷,往前行去。
到了孟婆庄上,艄公把船歇定。两个上了岸,鬼■拿着香篮,一路去寻那王脏庙,不题。
且说那孟婆庄当初不过一个小小村落,甚是荒凉。自从孟婆开了茶馆,那些闲神野鬼,都来吃清茶顽耍,登时热闹起来。这些左邻右舍,见了眼热⑥不过,也不顾开店容易守店难,大家想吃起生意饭来,也有开鬼酒店的,也有开鬼豆腐店的,也有开鬼南货店的,渐渐的只管多起来。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积月累,不觉成了个大鬼市。真个是鬼烟凑集,闹热不过的。
这里活鬼同着形容鬼一路行来,到了孟婆茶馆门首,看他门面上挂个回报招牌,写着“来扇馆”三个白字。那些吃茶的清趣朋友,蛇头接尾■的前门进,后门出,几乎连阶沿砖都踏烊易①了。形容鬼便道:“出名的孟婆汤,从不曾吃着滋味。我们难得到此,不可错过,进去吃他一碗尝新。”三个走进店堂里, 拣个好坐场, 爬抬搁脚的坐定。 走堂的看见, 便?②了三碗孟婆汤,⑥ 兜艄——言正对船尾。
① 蓦——凶猛卤莽的接触。
② 卵脬——男性生殖器。
③ 戴——尝。
④ 倘——躺。
⑤ 辊(gǔ n,音滚)——混。
⑥ 眼热——犹言眼红。
① 烊易——谓因摩擦多而消损。
② ?(pào,音泡)——泡。放在桌上,问道:“客人可用小点心么?”形容鬼道:“有什么好点心?也用得着些。”走堂道:“这里有丢头蒸卷,沥干团子,酥迷糖,■迷露做饼,都是出名的。”活鬼道:“我倒还要去烧香舍数,有素的才好。”走堂道:
“迷露饼酥迷糖俱是素的。”活鬼道:“酥迷糖是要馋唾③去拌的。反弄得馋唾拌干,倒是饼罢了。”
走堂去顶了一泛供④饼来,摆在面前,三个狼飧⑤虎咽吃了一阵,会过茶钱,起身问道:“这里有座五脏庙在那里?”走堂把手指着道:“你们跨出大门,一直望前跑去,碰鼻头转弯,到了市梢头,就看得见了。”
两个依言走去,到了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半开半掩,■⑥着一条夹漆缝。
形容鬼即便踏上阶沿去,推开庙门,看是甚么神道。只见中间塑着个鏖糟弥陀佛,落开那张硕死嘴,凸出了宽急肚皮,眉花眼笑的坐在上面;两旁塑着四个杉木金刚。转入后面,来到大殿上,但见中间塑着三尊拜灵的泥菩萨,当中是穷极无量天尊,张开一双无眉眼,落开一个黄牙床,露出那个大喉咙,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左手捏着人门诀,右手■个送死拳头;上首是逍遥快乐天尊,绯红一个狗獾面孔,两只软耳朵,颐下七五根凿孔注牙须;下首是苦恼天尊,信准⑦那个冷粥面孔,两道火烧眉毛上打着几个捉狗结,一个线香鼻头,鼻头管里打个桩子。东边挂一口木钟,西边架一面边鼓。侧首坐着几个歪嘴和尚,把⑧捶敲着木鱼,正在那里念那夹和⑨《金刚经》,看见他们人来,晓得是烧香的,慌忙起身相迎。一个向鬼■手里接了香篮,取出那对倒浇蜡烛来点着,又把断头香烧在炉里;一面撞起木钟,打着边鼓·伺候拜佛。
活鬼朝上跪下,通陈了心事,磕了一顿响头,方才起来与和尚施礼。
说了几句死话,正要坐地,形容鬼道:“好佛在后殿,我们再到后面去看看。”和尚便陪了他们,来到后面。看时,却正是那新修好的五脏殿,当中坐个瘪嘴那谟①佛, 两旁排列着十八尊木罗汉, 活鬼忙磕下头去。 形容鬼道:
“姐夫果然一念诚心,见了大佛磕磕拜。”活鬼道:“既到这里,岂可拣佛烧香。”形容鬼等他拜完了,便道: “姐夫可要数数罗汉去?”活鬼道: “怎么数法?”形容鬼道:“挨顺了逐尊数去,数着好的便好,数着歹的就歹。”
活鬼道:“你先数。”形容鬼便逐一数去,恰数着了鸭蛋头菩萨。活鬼也照样数去,却是大耳朵菩萨。和尚道:“两位相公真是有福气,数着的都是好菩萨。”鬼■便道:“待我也来数数,看是甚么菩萨。”一路数去,只见那尊神道鬼眉鬼眼,甚觉难看,便问道:“这可是救命王菩萨么?”和尚道;“不是,这叫做摩化傝②煞神君!”
正在说笑, 形容鬼忽觉一阵肚肠痛, 放出一个热屁来, 连忙揞③住屁股道:
③ 馋唾——唾液。
④ 泛供——木盘。
⑤ 飧(sū n,音孙)——吃。
⑥ ■(xī ,音希)——谓露出一线。
⑦ 信准——犹言当真是,果然是。
⑧ 捧——当作棒。
⑨ 夹和(hè ,音贺)——谓乱七夹八。
① 那谟——南无。
② 傝(tàn,音探)。
③ 揞(ǎ n,音俺)——掩。“撒屁常防屎出。这里可有应急屎坑的么?”和尚把手指着道:“相公从这条肉弄堂里进去,抄过了弄堂便是。”
形容鬼依言走去,果有一只牢坟坑,上面铺着石屎坑板。一群臭老鼠,簇在坑缸板上偷屎吃,看见形容鬼到来,一哄走散。形容鬼恐怕爬坑缸弗上,做了一个大势头跨上板去。往下一看,坑里都是夹弗断屎连头④,无万大千的大头蛆,在内拥来拥去。形容鬼也不管三七念一,撩开尖屁股,显出那个无框裆的碗大屎孔,蹲在上面,一连放了十七八个臀后屁,随后屙出一大堆软屎来,几乎连那条葱管肚肠都屙落了!
出空了肚皮起来,束好裤子,正要走动,忽闻坑里有呜咂之声;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落坑狗,在里头嚼蛆。形容鬼见旁边竖着根青竹头,便拿起来望狗身上戳去。那只狗看见,便喤的喷出一口臭蛆来。形容鬼大怒,把青竹带戳带擂的掏了一阵,搅得希臭膨天,那只狗打急了便涌身望上跳将起来。
形容鬼恐被搨累,忙把身让开,被他投⑤穿屎坑门逃了去,遂把竹头放下,走到五脏殿里。
活鬼正与和尚坐在懒凳上说话,看见形容鬼走到,便向身边挖出肉里钱来,送与和尚做香仪。和尚也向佛面上刮了些金子,送与活鬼道:“相公拿回去,倘有小舍人①急惊风撞着了慢郎中,来不及,?汤吃了就好的。”活鬼接在手中,千谢万咶②噪的辞别起身。和尚直送出了山门,方才进去。
两个一路回来,到得船上,已经有天无日头哉,连忙扳转船头就摇。谁知这阵鬼阵头风还没有住,一路都是顶头③大逆风,摇了几日方能到得三家村里。两个起岸回家;艄公随同鬼■搬了行李起来,算清船钱去了。活鬼自与雌鬼说了一回烧香的话,形容鬼也辞别回去,不题。
可煞作怪,是夜雌鬼便捏鼻头做起梦来:梦见一家神道,领着一个行当小伙子,走进房中,对着雌鬼道:“感汝夫妻求子虔诚,今特赐汝一子,乃阳间白面书生下降,将来后福非凡。汝可用心保护。”只见那小伙子走至床前,揭开雌鬼被头,□着雌鬼膀罅④裆里乱钻。雌鬼着急,忙把手去推,那里推得住?己被他钻入肚里去了。吓出一身冷汗醒来,告诉活鬼。活鬼道: “既是天尊显圣,将来生子是十拿十稳的了。但不知这尊神道是甚么模样的。”
雌鬼道:“我也看不仔细,只见他眉毛打得结着。”活鬼道:“不消说,这是苦恼天尊了。”
从此雌鬼便怀着鬼胎。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鬼来。夫妻大喜,如获至宝。形容鬼晓得生了外甥,又是他撺掇去求来的,如何不喜?便即买了一对昏头鸡,一块擐⑤腿肉,几条放生咸鱼,一盘切只箍卖鸭蛋,教个毛头■挑了,自己戴了高帽子,穿件万年衣,来到姐夫家。正值活鬼在家里烧三朝,就唱个扁喏,道了喜。坐了一回,随到房中来问姐姐的安。雌鬼道:“兄弟来得正好。你是读书人,可替外甥题个鬼名。”形容鬼想了一想,道:“就④ 连头——橛子。
⑤ 投(tòu,音透)——突字之音转。
① 小舍人——小官人,对小儿的敬称。
② 咶(huà ,音话)——同话。
③ 顶头——正对船头。
④ 罅(xià ,音下)。
⑤ 擐(huàn,音换)。叫做活死人何如?”活鬼大喜道:“极好,正是这等便了。”
只见鬼■走来说道:“吃三朝酒的太平客人都请到了。”活鬼便与形容鬼出来接人待物,一面就摆出酒来,大家坐下。正是酒落欢肠,猜拳豁指头的吃了一阵。
内中一个对门乡邻,叫做扛丧鬼,问道:“前日闻得活大哥曾到五脏庙去求子,因此得了令郎。不知那里学来这个妙法?却是怎样求的?乞指示一二,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活鬼道:“我本也不知就里,是个新死亡人说起,阳间有此法,因此亦去试试;也不过烧炷香,许个愿罢了,不料果有灵验。”又一个隔壁乡邻、叫做六事鬼,便接口道:“许了甚么愿,就这等感应的快?”
活鬼道:“那时也不曾壳账①这般灵验,不过趁嘴造了几句道: ‘倘然生了儿子,便把天尊来做家堂菩萨,就在三家村里起座鬼庙来供养。’说便这般说,只是太许大了,一歇晨光②还弗起。料想口说无凭,天尊也不计较的。”
扛丧鬼道:“这使不得!老话头:宁许人,莫许神。既然许出了口,也是缩弗转的。难道好拔短梯不成?将来怎好再见天尊面?你横竖铜钱堆出大门外,也不必像孟婆庄那里造这大庙,正叫乡下狮子乡下跳,将就起只三进四院堂的小庙来供养着,就是了。”
活鬼道:“诸事也还容易,只是寻那块屋基地,又要好风水,又要无关碍,却倒千难万难。”扛丧鬼道:“村西头那片势利场,青草没人头的精空在那里,何不就起在上面?大家烧香便当,岂不好么?”六事鬼不觉拍手拍脚大笑起来,道:“极通,极通。活大哥快些起起庙来,我们都来烧香。”
活鬼道; “忙不在一时。 且待小儿满了月, 那时拣个吉日良时动手不迟。”
众鬼俱道:“说得是。”遂都起身谢别回去。
活鬼送众鬼出门,回来告诉雌鬼,雌鬼也甚欢喜。
日子易过,不觉已是满月。随又斋③了别过老寿星,抱出活死人来。剃头人便把他兜头一杓冷水,拿起缸爿来就剃。真是冷水剃得头发落,顷刻剃了光光头。又做下许多桩④柄糍团,各处蟠藤⑤亲眷都送过了。然后拣个好日,端正⑥木石砖瓦,到势利场上来起造鬼庙,不题。
只因这只庙一起,有分教:
非惟赔饭折工夫,还要担钱买憔悴!
要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无官一身轻,有儿万事足。活鬼既做了财主家边,岂不望养儿侍老。无如力不从心,只好付之天命。一旦得新死亡人传闻之言,方知天底世下,除了死法,更有活法。于是不顾路程遥远,乘船驾橹,一念诚心,烧香舍数。虽不免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之诮,然早已感动神明,梦中送子;遂能怀着鬼胎,生出小鬼。将来靠老终身,传宗接代,不怕无① 壳账——犹言预备。
② 一歇晨光——犹言一时之间。
③ 斋——设斋供奉。
④ 桩——当作装。
⑤ 蟠藤——远远近近。
⑥ 端正——预备。鬼顶扛①。岂非神圣有灵,佛天保佑乎?雌鬼云:“莫道无神却有神”,诚然哉。
① 顶扛——犹言对付或担当。
第二回 造鬼庙为酬梦里缘 做新戏惹出飞来祸
词曰:
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
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荄。
做鬼戏,惹飞灾。赃官墨吏尽贪财。
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利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揵②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六个月,早已把座鬼庙造得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三位天尊。困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劈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些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①弥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得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观音,尽皆欢天喜地,道:“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了一起鬼朋友,对②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新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利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着■■③,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几出新戏,才觉相称。”老戏头道:“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众鬼都道:“如此甚妙。”戏头便向众脚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
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跌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采不迭。
正在看得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眼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去看酒鬼相打。”
② 揵——当作掮。
① 懊躁——据前当作鏖糟。
② 对——集。
③ ■■——指羊。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④,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转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藉,直僵僵躺在地下。扛丧鬼看见,吓出飞来祸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甚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恰正钉头碰着铁头,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扛丧鬼道:“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众鬼道:
“逃去长远了。”扛丧鬼道:“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众鬼道:“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得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扛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到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①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干休?少弗得要经官动府,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搬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扛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了一通,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今作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伸冤理枉,只壳账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
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圆地扁,还不得干净哩!”说罢,就要回去。
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百事体,也须有话熟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这个凶身,莫说我交代弗出,就是官府,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
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罢。”催命鬼道:“怎么上他的船?”扛丧鬼道:“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着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致令弟遭此一劫。
那活鬼是个暴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食①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作成②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催命鬼笑道:“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④ 地方——地保。
① 地党上——犹言地方上。
① 食——是世字之音转。
② 作成——犹言照顾。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于去便了。”
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做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只因蚂蚁弗叮无缝砖阶,不便去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人,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乡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揿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利便,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得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爷娘皇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报得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
“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
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好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的,凭你新爷娘活老子,活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牙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却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①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银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③ 圿(jiá ,音荚)——污垢。
① 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 壶卢,通作葫芦。
抠,挖子。爷肚皮里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侍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②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③,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④做主张,就将令亲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 “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在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①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 “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庙时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②;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 ③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④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 自然就送去的。 大都非明即后, 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⑤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俄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
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
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小鬼;遽尔⑥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⑦,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①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② 论万——犹言上万。
③ 明白——了当也。
④ 杜——私。
① 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
② 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
③ 准——两准字应作整。
④ 坑——藏。
⑤ 托——当作拓。
⑥ 遽(jù ,音巨)尔——突然。
⑦ 柢——通作底。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尿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龈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① ■——犹言提。
第三回 摇小船阳沟里失风 出老材死路上远转
词曰:
行船走马三分命,古人说话原该听。
何必海洋中,阳沟也失风。
受多寒湿气,病倒真难治。
空有安心丸,焉能免下棺?
《重叠金》
话说活鬼自被土地捉去,下在暗地狱里,伸手不见五指头的,已觉昏闷;再加一班牢头禁子,个个如狼似虎,把他摆布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要死弗得活,真是度日如年。忽然土地来吊他出狱,正不知是祸是福,心里贼忒嬉嬉的到了土地面前。只见饿杀鬼坐在上面,声色不动,反好说好话的放了他,真似死里逃生,连忙磕个响头谢了,走出衙门。凑巧形容鬼与六事鬼两个到来旱打听,恰好接着。大家欢喜,拥着便走。
形容鬼见活鬼行作动步,甚觉不便,问道:“姐夫身上有甚痛刺?怎么这般搭搭脚手②的?”活鬼道: “就是前日被瘟官打的棒疮,在暗地狱里讨个烂膏药搨了,倒变成烂屁股,好不疼痛!”六事鬼道:“既如此,不可跑伤了。我们且到前面阳沟里,看有什么摇小船,叫他一只,坐了回去。”
三个到阳沟头,凑巧一只小船,傍在大船边,歇在那里。六事鬼便喊道:
“这只小船可是摇生意的么?”只见船舱里钻出一个赤脚汉来,答道:“正是。客人要那里去?可到船上来坐,也好待我下橹就摇。”形容鬼道:“我们要到三家村去,你可认得么?”艄公道:“这里摇去,见港就扳头,随弯倒弯行去便是。怎么不认得?”形容鬼便扶搀活鬼,一同下了船,开船回去。
活鬼还只道土地自己想着放了他,倒也安心乐意。只见六事鬼说起他被土地捉去时,家中如何着急,如何寻门路不着,直等寻着好娘舅领到刘家,催命鬼又怎么作难,连扛丧鬼也不曾打他白客①,用了许多银子,才得安然无事,放了出来,前前后后,一本直说。活鬼听得用去许多银子,不觉怒声填胸,一口气接不上来,登时白沫直出,倒在船中。两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扶他起来,一头拍胸脯,一头叫名叫姓的呼唤;弄了好一回,渐渐喉咙头转气,苏醒转来。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里活鬼才得苏醒。忽然昏天黑地,起来一阵勃来风,吹得那阳沟河水涨三分,霎时间船横芦篚嚣起来。那艄公把舵弗定,一个鹞子翻身,扑通的跌下水去。形容鬼着急,连忙拿起篙子,要想撑傍岸边。谁知逆水里撑篙,有如撑了硬头船,那里做得半分主张?那艄公游到船傍,扳着船要想爬起来。形容鬼看见,忙伛去将他一把拿住,思量拉他上船。大家狠命一扯,不料那只小船早已捋闸下水,合了转来,连这活鬼六事鬼,一齐提在浑水里。幸亏六事鬼惯做媒人,是落水弗沉的,被他扑开水面,把活鬼背上干岸,旱②已脚立硬地。
这艄公被形容鬼拖住,越盘水越深的,只顾点弗壳深少起业,弄得头浸② 搭搭脚手——当是搭脚搭手之误。
① 打白客——犹言打抽丰。
② 旱——当是早字之误。只水;你扯我拽,吃了一肚皮淀清阳沟水,方能爬到岸上。大家鹘③得眼白,坐着喘息。
待了好一回,那阵风也痿了,依旧平和水港。艄公再盘入水中,将船拖到岸边。大家用力帮他翻了转来,仍到船上坐定。重新开船,摇到三家村里。
打发了船去,三个像雨淋鸡一般跑到家中。
雌鬼看见,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们可是在奈河桥上失足堕河,弄得这等拖水夹浆,着了湿布衫回来?”活鬼道:“闲话少说,快拿衣裳出来,大家换了再相商。”六事鬼道:“我就在贴隔壁,归去换甚便。”一头说,就作别回去。雌鬼拿出一大搿替换衣裳来,两个把湿衣换下。
大家坐定,活鬼方告诉雌鬼:“因前日被瘟官打痛了腿,跑不动,叫船回来,在阳沟里失风,翻了船。又在船上晓得你们把银子像撤①灰一般用去,把我气得死去还魂,险些儿与你不相见了。你向常用一个钱要掂掂厚薄,也算是一钱如命的。几时屙②落了肚子,就这般大手指挜③起来!”
雌鬼道:“你被土地捉去时,吓得我头昏耳朵热。正在无法摆张,幸亏兄弟去寻着这条踏熟门路,又立马造桥,要许多银子,那时连肚肠根几乎急断。千算万计,连我的壁挺如意,头肯簪,赵珠花,俱上了鬼当里,当出银子,方能凑足数目送去,弄你出来。倒要这等怪东怪西的,真是弗得相谢反得吐泻了!”
形容鬼道:“你们也不必相埋怨。这是姐夫破财星进了命,撞着这般无头祸。在牢狱底头,真是日顶充军,夜顶徒罪。一个弗招架,连吃饭家生都要搬场。如今虽然吃打罚赎,仍得安然无事,好好回来,己是一天之喜了。
老话头:铜钱银子是人身上的垢,鸭背上的水,去了又来。只要留得青山在,那怕无柴烧?若只管这等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的鬼咯碌相骂,连我也蹐④促不安了。”说罢,也要作别回去。活鬼那里肯放?说道:“明日还要把小炒肉烧烧路头。多时费心,怎好不吃顿路头酒回去?”形容鬼也就托老实住下。
只见那活死人已经未学爬,先学走,一路抚⑤墙摸壁的行来,巴在活鬼身边。活鬼便把他抱在膝馒头上,说道:“真是只愁弗养,弗愁弗长。人说求来子,养弗大,看他这等花白蓬蓬的,怎得养弗大起来?”形容鬼见那小鬼头眉花眼笑,嘴里咿咿哑哑,便道:“我最喜抱弗哭■,待我也来抱抱,”
便向活鬼手里接去抱着,说笑了一回,大家收拾困觉。
谁知不到一忽觉转,活鬼忽然大寒大热起来,口里不住的浮说乱话。雌鬼还只道他魇⑥弗苏醒,叫了几声弗应,点起鬼火来看时,只见他面孔胀得绯红,身上火发火烧,嘴里嘈闲白夹,指手画脚的乱话,不由的不慌,只得喊起形容鬼来。形容鬼看了,也觉着急,说道:“这是一场瘟■①大病,不知这里可有好郎中么?”雌鬼道:“村东头有个试药郎中,他自己夸口说手到病③ 鹘(hú ,音湖)。
① 撤——应作撒。
② 屙(ē ,音阿)——排泄。
③ 挜(yà ,音亚)——硬把东西送给对方。
④ 蹐(jí ,音吉)。
⑤ 抚——应作扶。
⑥ 魇(yǎ n,音掩)——梦中遇可怕的事而呻吟,惊叫。
① 瘟■——瘟疫。除的,便只怕说嘴郎中无好药。”形容鬼道:“不要管他好歹,待我去请他来看看,才得放心。只是不认得他家里,半夜三更,人生路弗熟的,倘然摸大门弗着起来,便怎么处?”雌鬼道:“鬼■认得的,教他跟你去便了。”
形容鬼便喊了鬼■,携着黑漆皮灯笼,三脚两步跑到郎中门前;碰门进去,催得那郎中衣裳都穿弗及,散披散囤的跟了他们就走。
形容鬼一路将病源述与他听了。到得家里,方过了脉,那郎中道:“这不过是吓碎了胆,又受了寒湿气,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就在身边挖出眼眵②大三五粒丸药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一付安心丸,用元宝汤送下,三两日就好的。”说罢,便欲起身,形容鬼忙将一个干瘪头封袋,塞他袖中,叫鬼■点灯相送。
雌鬼已将元宝汤端正,形容鬼帮他将药灌下。这丸药是杀渴充饥弗惹祸的,有什么用?直至次日半上日昼,仍旧弗推扳③,只得叫鬼■再去候那郎中来,那郎中看了,依旧换汤弗换药的拿出两个纸包来,道:“这是两服仙人弗识的丸散在内:一服用软口汤送下,明日再将乱话汤送下一服,包你活龙鲜健便形容鬼收了药,送过封袋,打发郎中起了身,照依他说话,把药吃下去,犹如倒在狗屄里,一些也没用!正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果然犯实了症候,莫说试药郎中医弗好,你就请到了狗咬吕洞宾,把他的九转还魂丹像炒盐豆一般吃在肚里,只怕也是不中用的。
那活鬼躺在床上,只管一丝无两气的半死半活。雌鬼见他死在头上转,好不着急!就像热煎盘上蚂蚁一般,忙忙的到鬼庙里去请香头,做野团子谢灶;讲只流年算命,又替他发丧送鬼,叫魂待城隍,忙得头臭。看这活鬼时,渐渐的一面弗是一面,眼睛插了骷颅头里去,牙齿咬得锈钉断。到得临死,还撒了一个狗臭屁,把后脚一伸,已去做鬼里鬼了。
雌鬼那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肠拍肚的哭唠叨。形容鬼等他哭畅了,方才劝道:“他已叫声弗应,问声弗听的困到长忽里去了。你就登时哭死,与他同死合棺村,也无济于事,且商量办后事要紧。”雌鬼只得揩干眼泪,与形容鬼把尸灵扛来,躺在板门上,脚板头上煨起帛纸。一面又请六事鬼过来二相帮帮,就托他买办东西。六事鬼拿着些卵串钱,出去先买了一口老古板的竖头棺材,其余用得着的物,一一置办停当。
形容鬼在家中,也主值得七端八正。那活死人虽然还是个小鬼,也未便爷死弗丁忧,一样的披麻执杖,束了烂草绳,着双铁草鞋。雌鬼也戴了没头大孝。
等个好时辰,把尸灵揿在破棺材里,道士摇着铃注卵子,念了几句生意经,吻了材盖。棺材头边放下一张■座台,供好活牌位,摆上老八样头素菜来:不过是吊长丝瓜,丫叉萝葡,老茄子,拖根葱,香菜头,无皮果子,闷壶卢,大碗勃酸齑之类。做过了倒头羹饭,请送入殓的朋友亲眷吃了丧家饭,大家散场。
到得头七里,大前头竖起棒捶接幡竿,请了一班火居道士,酒肉和尚,在螺蛳壳里做道场。从此老和尚念苦经,小道士打十番,七七做,八八敲的闹了四五十日。那形容鬼虽说至亲莫若郎舅,到底远了步,来三去四的不甚便当。全亏六事鬼早起夜眠,尽心竭力的照应。真是远亲不如近邻。雌鬼也② 眵(chī ,音吃)——眼屎。
③ 推扳——减退。感激不尽。
只是那口烂头棺材停在屋里,恐防烂断座台脚。一到断过七,形容鬼撺掇着,就在阴山脚下寻块坏心地,做了鬼坟坛,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把棺材生好牛头扛,八抬八绰的扛出门去。和尚道士碰起领丧铙䥽①,一大起送殡的乡邻闲眷随在后面,抄着近路就跑。
行不到一条长田岸,只见一个老鬼,撑着一根灯草拐赖棒,拦住说道:
“你们真是少不经事,只想抄近路!可晓得前面转湾头上的爬棺黄鼠狼么?”
众鬼道:“爬棺材黄鼠狼便怎么?”老鬼道:“原来你们还没知道。那黄鼠狼专好龈死人。倘有棺材过去,一大群蜂拥上前爬住,把死人骷髅头都龈得干干净净。所以当日谢家,出棺材远转过去的。你们也该小心为主。”众鬼都道:“到底老辈里说话,不可不听。我们就打死路上转过去便了。”大家掇转脚板头望死路上跑去。那雌鬼小脚伶仃,如何跟得上?落在后头,一步一哭,只顾赶棺材弗着起来。只得喊个练熟鬼吊了,也不顾快行无好步,乱跌乱撞的巴到坟上,跑得膀酸脚软坐着喘息。
那棺材已歇在棚中。形容鬼处分把羹饭摆好。这番不用素鼓榔槌,都是大鱼大肉。众鬼仔细看时:一样是牯牛卵脬,一样是显汤狗头,一样是绵羊颈骨,一样是猪婆耳朵,一样猢狲臀■①,一样是狐狸尾巴,一样是镬②里鹞鹰,一样是擐折驴卵;还有两色水果:却是翻花石榴,掇皮酸橘子;两色点心,是碗里扤春饼,宿蛀大麦团;三杯寡酒;一碗烂饭;点起两枝风中之烛。
众鬼都说:“这活鬼枉做了财主家边,一生一世,苦吃苦熬,就是小荤腥也不舍得买来吃。直到今日之下,方能拽长台子摆这一顿富胜酒席,他已吃不下肚了!岂不是枉活鬼世!”三丛丛,四簇簇的谈论不了。等到落地时辰,拜过离别,收开羹饭,把棺材下了泥潭,罨好在烂泥心肝里,这方是入土为安。大家收拾回家。
正是:
凭你会钻铜钱眼,到头终壅茅柴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鬼命里既能白手或③家,置田买地,造船起屋,挣做百万贯财主,也算是茄子大一个星宿了。就使他拥着三妻四妾,儿女成群,活到寿长千百岁,也该消受得起。谁知才生得一个小鬼,便就船横芦篚嚣起来;一场着水人命,几乎弄得头弗拉颈上。还亏钱可通神,方能泥补光鲜。尚不能财去身安乐,接连又是一场瘟■大病,就免不得抛妻弃子,一双空手见阎王矣。古老上人所云“七合升罗八合命,满只升罗就生病”者,正活鬼之谓也。
① 铙钹(ná obó ,音挠脖)——打击乐器。
① 臀■(túnnái,音屯乃<上声>)。
② 镬(huò ,音或)。
③ 或——当是成字之误。
第四回 假烧香赔钱养汉 左嫁人坐产招夫
词曰:
泪如泉,怨皇天。
偏生拣着好姻缘,强教半路捐。
花未蔫,貌尚妍,活人怎肯伴长眠?
红丝别处牵。
《双红豆》
话说雌鬼自从嫁了活鬼,一对好夫好妻,同起同眠的过了半生半世,真是乡下夫妻一步弗撒离的。后来生了活死人,愈加夫全子足,快活不了。谁知乐极生悲,把个顶天立地的大男儿家,跳起来就死了。初时有些和尚道士,在家中闹弗清楚,到也不甚觉着。及至断了七,出过棺材,诸事停当,弄得家里冰清水冷。
那个鬼■,自从主人死过,没了管头,吃饱了宕空筲箕里饭,日日在外闲游浪荡,雌鬼也管他不下。一个搭脚阿妈,只晓得烧茶煮饭,踏杀灶堂泥,连大前头都不到的。一个委尿丫头,抱了活死人终日赶乡邻白相,弗到夜也弗肯归槽。雌鬼住在家中,弄得走了前头没了后面。叫呼弗答应的,愈觉冷静。倒还亏六事鬼三日两头走过来照应照应。
一日,雌鬼正在家中扯些绵絮,要想翻条脱壳被头。忽然膀罅裆里肉骨肉髓的痒起来,好像蛆虫蚂蚁在上面爬的一般。心里着急,连忙脱开裤子,看时,只见一群叮屄虫,认真在屄爿沿上翻斤斗。忙用手去捉时,被他一口叮住,痛得浑身都肉麻起来,只得放了手,一眼弗闪的看他。
三不知六事鬼走来,看见雌鬼绷开两只软腿,只管低着头看,心中疑惑,轻轻走到跟前一看,不觉失惊道:“怎的活大嫂也起这件东西来?”雌鬼吃了一惊,急忙束好裤子,说道:“你几时到来?偷看我是何道理?”六事鬼道:“这个虫是老屄里疥虫考的,其恶无比。身上有了他,将来还要生虱簇疮,直等烂见骨还不肯好。当时我们的鬼外婆,也为生了此物,烂断了皮包骨,几乎死了。直等弄着卵毛里跳虱放上,把虫咬干净了,方能渐渐好起来的。”雌鬼忙问道: “你身上可有这跳虱么?”六事鬼道: “在家人那里来?
这须是和尚卵毛里才有两个。”正话得头来,只听得隔壁喊应六事鬼,说有个野鬼寻他。六事鬼慌忙跑归。
这里雌鬼痒一阵,痛一阵,弄得无法摆张。肚里千思百量,忽然想起活鬼生病时,曾在鬼庙时请过香头,何不借着还愿做个因由头,到庙里去与那怕屄和尚相商,谅必有画策①的。算计已定,重新梳光了直■头,换了一身茄花色素服,家里有用存的香烛拿了一副,叮嘱搭脚阿妈看好屋里,开了后门出去。
那雌鬼原有几分姿色,戴着孝,更觉俏丽。正是若要俏,须戴三分风流孝。虽然年纪大些,还是个半老佳人。
一路行来,到得鬼庙前,只见两扇庙门关紧;把手去推时,原来是关门弗落闩的,一推就开。走进里面,依旧把门关好。那和尚听得门响,走出来看时,见是雌鬼,连忙接进里面,替他点上香烛。雌鬼拜了几拜,应过故事,起来各处游玩。走到和尚房里,只见朝外铺张嵌牙床,挂顶打皮帐;床前靠① 画策——犹言通融。壁,摆一张天然儿;一头一盆跌椁香橼,一头稳瓶里养一枝鼻涕花;中间挂幅步步起花头的小单条,旁边摆着几条背板凳;床下安个倒急尿瓶:铺设得甚是齐整。心里想道:人说三世修来难得搭和尚眠,原来和尚的静房是这般精致的。坐在凳上东张西望,再见和尚托着一碗枣儿汤,送到面前。雌鬼是吃惯的,接来呷了几口,放在桌上,熬不住便道:“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问你,可有一件东西么?”和尚道:“施主要什么,小僧若有,自当奉上。”
雌鬼一时问出了口,回味思量,又觉开口告人难,欲要不言,却又话不说不明,弄得千难万难,红着鬼脸,不言不语。
那和尚是色中饿鬼,早已心里明白,便笑嬉嬉挨近身来道:“到底要什么?却这般又吞又吐的。”雌鬼只得老着面皮说道: “你身上可有虱的么?”
和尚道: “小僧身上饿皮虱,角虱,卵毛里跳虱,一应俱全;不知要那一种?”
雌鬼道:“有了这许多,难道虱多弗痒的么?”和尚道:“小和尚硬如铁,是虱叮弗动的,那里会痒?”雌鬼道:“实不相瞒,因为生了叮屄虫,闻得要卵毛里跳虱医的,所以来与你相商。”和尚道:“这个其容且易。施主且脱开来,待小僧放上便了。”雌鬼只得脱开裤子,露出屄爿沿上两个笑靥来。
那和尚平素日间,还要无屄干卵硬,何况亲眼看见,便也脱去裤子,说道:
“省得搜须捉虱,等他自己爬上去罢。”一头说,一头便将身凑上。那跳虱闻着腥气,都跳上屄爿来。真是一物治一物,那叮屄虫见了,便吓得走头无路,尽望屄里钻了进去,钻不及的,都被咬杀。雌鬼道:“这被他逃去的,畔①在里头钻盘透骨的作起怪来,便怎么处?”和尚道:“不妨,待我打发徒弟进去,连未考的疥虫替你一齐触杀便了。”雌鬼没奈何,只得由他扳弄屎孔的触了一阵,方才歇手。
大家束好裤子,雌鬼便欲起身。和尚拦住说道:“小僧替施主医好了大毛病,怎么相谢都弗送,就想回去?和尚吃十方,施主倒吃起廿四方来了!”
雌鬼道:“今日没有身边钱,改日谢你便了。”和尚道:“现钟弗打倒去炼铜!又不是正明交易,现消开割的好。正叫做赊三千弗如现八百。”雌鬼道:
“真正若要欺心人,吃素队里寻。不要说我是老施主,就是个面熟蓦生人,像方才这等适心适意的被你鬼开心,难道肯替你白弄卵的么?我倒肚里存见,譬如割屄斋僧,弗做声弗做气罢了;你倒拔出卵袋便无情起来!”和尚道:“方才施主眼对眼,看小僧用尽平生之力,弄得热气换冷气的,替你触疥虫,倒要一毛弗拔的绰我白水,也意得过么?”雌鬼被他缠住,只得在荷包里挖出一只铎头锭来送与他。和尚双手接了,忙陪笑脸,道:“这是生意之道,不得不如此。后日里间倘然用着小和尚时,决不计论的。”雌鬼也笑道: “今日出来烧香, 倒变做买卵触屄了, 与赔钱养汉何异?真乃意想不到。”
说罢,起身便走。和尚直送至山门口方才进去。
雌鬼一路回来,到自家门首,已经日头搁山。正要进门,只听得活死人在后吱哗百叫。回头看时,见他手里拿一把乱擂芝麻糖,委尿丫头抱着,从乡邻人家出来。雌鬼便立定脚头等他。不防六事鬼家送出一个光头小伙子来,正与雌鬼打个照面。雌鬼忙避入门中,那小伙子走过几步,还三转四回头的只顾看他。雌鬼便抱了活死人,叫丫头关上大门,走到里面坐下,觉得满身松爽,时须迷迷的好困起来,便收拾夜饭吃了。
困到床上,却又翻来覆去的困弗着。正是引动了春心,那无明火升起来,① 畔——匿。如何按捺得下。肚里胡思乱想:又不便常到庙里去,倘教和尚来家,又怕寡妇之门,被乡邻市舍话长说短;若另寻主客,也终非长久之计。倒不如嫁个晚老公,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倒觉名正言顺。况这六事鬼又惯做两脚居间,与他商量,也甚便当。
主意定了,巴到大天白亮。晓得六事鬼欢喜吃口老白酒的,便教鬼■去买端正②几样下酒小菜,好待六事鬼来浇浇媒根,以便与他讲心事。鬼■去不多时,买了些割碎肉,雌鸟头,夹肝,捉死蟹,一瓶酸酒,都拿到屋里。雌鬼收拾齐整,等到吃饭过后六事鬼果然到来。雌鬼喜之不胜,连忙掇凳弗及的请他坐下。
六事鬼坐着说了几句闲话,雌鬼便去搬出酒来。六事鬼也不推辞,老老实实的筛来就吃。雌鬼坐在旁边,将想的心事告诉了他。六事鬼道:“主意倒也不差。老话头:臭寡妇不如香嫁人。但是人家花烛夫妻,还常常千拣万拣拣着了头珠瞎眼。若是晚转身,越发不好拣精拣肥;只得依便就便,寻着个好性格,吃得温暾耐得热的精胖小伙子,已算是造化了。”雌鬼道:“这个自然。只是一桩,我却不肯转嫁出去,是要坐产招夫的。”六事鬼道: “有却有一头,只不知你们前生前世,缘法如何。昨日我在这里时,家里喊应,说有个野鬼寻我,原来是替活大哥在土地面前讨情的那个刘打鬼。我送他出门时,你也在门口,亲眼见过的。他也晓得我惯做媒人,特地来托我觅头亲事。他说不论年纪,穷富,细娘,堂客,只要生得标致。我看你虽觉年纪大些,还面上吹弹得破,白里泛出红来,像活观音一般。昨日他一头走路,只管十步九回头的看你,谅必配眼的。若再肯做入舍布袋,岂不是有缘千重来相会?”雌鬼道:“闻说这刘打鬼是土地老爷的汤罐弟弟,自身顾弗周全,还做别人的老婆。我去做那老婆的老婆,岂不是小老婆了?”六事鬼道: “方才说好性格的难得碰着。他既肯做这捋卵皮生意,自然生副搓得团挛捏得扁的糯米心肠。况兼这些偷寒送暖。迎奸卖俏,各式各样许多方法,都学得熟滔滔在肚里,不比嫁着个乡下土老儿,只晓得一条蛮秤十八两的。不要说别样,就是这副标致面孔,与他肉面对肉面的睡在一处,也觉风光摇曳,比众不同。”
雌鬼被六事鬼一席话,说得肺叶丢丢掀,便道:“既如此,你且去说看。
倘然肯时, 不烦他一草一木, 也用不着六礼三端, 拣个总好日到来做亲便了。”
六事鬼道:“说便去说,只不知令弟主意若何?”雌鬼道:“这个不必费心。
老话头:头嫁由亲,二嫁由身。我既定了老主意,他也不能阻挡我。”六事鬼吃完酒,谢别起身。
转背不多时,恰好形容鬼到来。说到些家长里短,雌鬼便将要嫁刘打鬼的话告诉他。形容鬼道:“你是个好人家■大细。家时又弗愁吃,弗愁着,如何想起这条硬肚肠来?即使要再嫁,也该拣个梁上君子,怎么想嫁那刘莽贼?他是个小风臀,千人骑,万人压的,有甚好处?老话头:嫁鸡属鸡,嫁狗属狗,嫁着张大卵死活熬一卵。虽然晚嫁人,若嫁老公弗着起来,也是一世之事,将来弗要懊恼嫌迟。”雌鬼道: “世间掉老婆左嫁人的也太多甚广,那里都拣着了梁上君子?这是我自己情愿,不要你管闲账。”形容鬼道: “我是正门正路说话,你不肯听,也只得由你便了。正是狗要吃屎,沙糖换弗转的。”说罢便起身,一直去了。
② 端正——犹言妥。且说六事鬼出了活寡妇大门,一口气跑到刘娘娘家去寻着刘打鬼,将活寡妇要嫁人,央他来做白媒人的话述了一遍。刘打鬼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去做他替身,便是个现成财主;正是吃他饭,着他衣,住他房子,触他屄,再没有再荐①便宜的了,如何不肯?一诺无辞,就同六事鬼去拣了一个黄道好日。
六事鬼归来,回音了雌鬼。雌鬼喜之不胜,预先将家中收拾齐整,到得好日,凡属喜事喜日应用的事件,尽皆千端百正。自己穿了包拍大红衫,打扮得一沰胭脂一沰粉的。守到一深黄昏,六事鬼领着刘打鬼跑上大门来。那些抱牌做亲,坐床沿,做花烛许多俗套,是大概晓得的,不必说他。雌鬼又教活死人拜了晚老子,诸事周遍,方才收拾上床。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那些翻云覆雨的勾当,果然被六事鬼料着,与活鬼大不相同。雌鬼心里快活,自不必说。刘打鬼也是心满意足,要想领娘来同住。那刘娘娘恋着饿杀鬼,不肯行程②,也不好强他。夫妻两个情投意合的过日子。
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不知他夫妻两个,可能一竹竿到底否,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常听人说: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每思烧香是为佛天面上望他救苦救难,自宜一念诚心。至于和尚,不过擂光了头毛,既不能多双拳头多张嘴,又未曾缺只鼻头瞎只眼,一样一个人身,着甚来由,要掉忙工夫去望他?原来他有虱多弗痒的本事,所以娘娘们都掉他不落。但雌鬼是有叮屄虫为患,故此不望。岂大概烧香娘娘亦尽有是虫作祟,要请和尚触杀乎?然雌鬼一触之后,恐怕乡邻市舍话长说短,随即摆定老主义,嫁个晚老公,不肯学三婶婶嫁人心弗定。可知凡属男子汉大丈夫,尽都会触,何众女眷之执而不化,只想望和尚哉?
① 荐——占字之音转。
② 行程——疑当作应承,答应。
第五回 刘莽贼使尽老婆钱 形容鬼领回开口货
词曰:
误认好姻缘,堪把终身托。
自古红颜薄命多,浪子心情恶。
家当弄精光,打骂还频数。
不是冤家不聚头,悔杀从前错。
《百尺桥》
话说刘打鬼自从入舍到活家,做了财主婆的老公,思衣得衣,思食得食,安居乐业的,岂非一朝发迹?若是有正性畔在家里,关门吃饭,真是上弗欠官粮,下弗欠私债,风弗摇,水弗动的,也够他吃着受用了。
谁知他吃饱了现成饭,一无事事,不免又到外面攀朋搭友起来。那些老朋友,知他做了活鬼的替身,是个新上名字的财主了,个个掇臀捧屁来奉承他,也有陪他赌心钱的,也有请他吃白酒的,也有领他去闯花门阚小娘的。
那刘打鬼本系浪子心性,正是投其所好,终日搭陶搭队的四处八路去寻快活。
起初还恐怕雌鬼要话长说短,遮遮掩掩的瞒着他。后来渐渐手滑,把雌鬼积蓄的许多臭铜钱,日逐间偷出去浪费落①了。及至雌鬼得知,向他话账,却又钝皮老脸的杀他无得血,剥他无得皮,真是无可如何。过了几时,愈加老眉老眼向雌鬼要起钱来。没得与他,反要做面做嘴的寻孔讨气。雌鬼也不甚理他。
一日,又出去赌夜钱输极了,回家向雌鬼要钱去还赌账。雌鬼不肯,便拍台拍凳的硬要。雌鬼只得发极,道:“老话头:要吃要着嫁老公。我虽不为吃着两字招你归来,也巴望挡一爿风水。谁知你枉做了汉子家,只晓得吃死饭,又不会赚些活路铜钱归来养老婆■大细,反要挖出肉里钱去大掷大赌的输落,尽要向我一只钉上讨力。我又不是看财童子,会屙金子呕银子的,那里有许多闲空铜钱来接济你?难道天上有得落下来的么?”
刘打鬼听了不觉恼羞变怒,跳得八丈高,把雌鬼“触千捣万”乱骂起来。
雌 鬼怎肯让他?大家闹得家反宅乱,打起灶拳来;弄得盐瓶倒,醋瓶翻,一只碗弗 响,两只碗砅①砰。幸亏六事鬼在隔壁听不过,跑来强劝解开了。雌鬼真是有 苦无话处,“爷娘皇天”哭了一场,也只得罢了。
谁知那刘打鬼打开了手,愈加胆大,三不常向雌鬼要长要短。好便骂,不好 便打。雌鬼始初也不肯让他,打了几次灶拳。到底女流之辈,如何斗得他过,渐 渐被他降服下来,只得百依百顺了,倒还图个耐静。日复一日,把家中弄得空空 如也,渐至卖家掘产,将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家当,不消几年早已写了“清” 字。他还没肯歇手,尚在外面百孔千疮,做下一屁股两胁肋的债,常常弄得前门 讨债后门畔。
雌鬼是做过财主婆的,向常钱在手头,食在口头,穿软着软,呼奴使婢惯 的,如今弄得吃着朝顿无夜顿,怎受得这等凉凄?肚里气气闷闷,不觉成了臌② 病。晓得自己老死快了,恐怕活死人将来没个给果,只得央六事鬼寄信教形容 鬼来。
① 落——犹言掉。
① 砅(lì ,音厉)。
② 臌(gǔ ,音古)——鼓胀。那形容鬼自从雌鬼不听他好说话,嫁了刘打鬼,便脚指头弗戳到他大门上。直等六事鬼寄到信,方才晓得雌鬼成了臌病——有数说的:疯、痨、臌、隔, 是阎罗王请到的上客——知道他死在眼前,不免看同胞姊妹面上,到来睃睃 他。谁知已经弄得赤白地皮光,家里风扫地,月点灯的,刘打鬼也不在家里。
雌鬼见了形容鬼,自觉惭愧,一话一哭的家长里短,告诉不了。形容鬼不好 揭他旧书, 只得因个头来答个脑, 劝解了几句。 那活死人已经有七八岁,见了娘 舅已经不认得,形容鬼见他生得眉清目秀,便道:“多时不见外甥,已这等长成 了,可惜一个好相貌,如何倒这般命硬的?”雌鬼道: “我是自作自受,已是死数 里算账的了。只可惜他头青白面一个孩子,将来落在刘打鬼手里,终无了局。我正望你来,要与你相商,也看当时他老子与你一同去求来的,我死之后,你千万带只眼睛,收留他回去,抚养成人,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又向床下摸出一块金子来,递与形容鬼,道:“这是你前姐夫的镇家之宝,叫做吃弗了乌金,还没被刘打鬼晓得,未曾弄落,你可拿回去做个记念。”形容鬼正要推辞,雌鬼道:“你不拿去,终归化为乌有,岂不可惜。形容鬼方才拿了,告别回家。
却说那形容鬼的家婆,叫做醋八姐,是个小人家出身,嘴花捩撇的专喜嚼舌头根,不甚贤惠。幸亏形容鬼凡事自听自为准,大着耳朵管不甚理他的。
那日回家,把雌鬼要将活死人托他的话说起,醋八姐道:“他做财主婆的时候,一把抓了两头弗露,从无一丝纱线破费在穷亲眷面上。今日倒要把个开口货擐在别人身上,只怕情理上也讲不下去。”
形容鬼晓得他是贪财的,便向身边摸出那块金子来,放在面前,道: “他有这件海宝贝与我们,也不是白效劳的。你若推出手,如何可白手拿财,只得送还他便了。”醋八姐看见那块金子火赤焰焰的摆在面前,眼睛里放出火来,怎舍得送还,便改口道:“既然他以心相托,个把小■多里掏拢,所费也有限。况且古老上人说的:‘外甥弗出舅家门。’想必无爷娘收管的外甥,原该住在娘舅家里,不出门的。你既拿了来家,再若送去,显见得是我之过了。”说罢,便抢去下了壁虎袋,再也不肯出现。
过了几日,形容鬼掉弗落①,买了些下屄果子,拿到雌鬼家里来。那雌鬼起初还半眠半坐,后来胀得四直六直,像打气猪一般,困在床上等死。刘打鬼还只道他有甚私房,坑在那里,要逼他说出来,那日正在床前絮絮叨叨的盘问。不防形容鬼跑进房来,回避不及,只得相见了,被形容鬼上数头下数脚的骂了一顿,他也没敢回嘴。雌鬼见了形容鬼,一包眼泪说道:“兄弟,托人如托山。倘我死了,你务必领了外甥回去。若不依我,就死了也是口眼弗团的。”说罢,便透了几口阳气;咬紧牙床骨,伸直后脚,死割绝了。刘打鬼只得极地爬天,弄一口薄皮棺材危装裹了,就扛去葬在活鬼坟余地上。
形容鬼也不等断七,就将活死人领了回去。醋八姐看见,也未免新箍马桶三日香,“弟弟宝宝”的甚是亲热。过了几时,形容鬼便教他跟了儿子牵钻鬼,同到角先生开的“子曰”店里去读书。原来形容鬼也有一个儿子,叫做牵钻鬼,已有十几岁,生得凹面峭嘴,甚是难看。若论他搅尸灵本事,真个刁钻促掐,千伶百俐。谁知见了几句死书,却就目瞪口呆,前念后忘记的不甚聪明。幸亏角先生手里那些学生子,一个个都是钝猪钝狗;短中抽长,① 掉弗落——犹言心里掉不了。还算他做个蚱蜢淘里将军。读了几年书,也就识了许多狗屄字。及至活死人进了学堂门,却是出调的聪明;不消几时,把牵钻鬼读了数年还半生半熟的书,他都读得烂熟须菩提,颠倒也背得出。牵钻鬼不想自己原是个钝货,反倒妒忌他起来,千方百计的暗损他,三不时在娘面前添枝换叶装点他短处。
那醋八姐初也不过一时高兴,看金子面上假面光鲜的爱他。过了几时,已是意懒心灰了,怎当得儿子又时常在耳边撺掇,就变了心肠,渐渐把这活死人当作眼里钉肉里疮一般惹厌起来。幸亏形容鬼却是真心实意,凡事拉紧里半爿的不许欺瞒他,因此还不曾吃足苦头。
不知不觉,早又过了数年。那活死人已有十几岁,出落的唇红齿白,粉玉琢的一般,好不标致,更兼把些无巧不成书,都读得熟滔滔在肚里。若教他做篇把放屁文章,便也不假思索,悬笔挥挥的就写,倒像是抄别人的旧卷一般。随你前辈老先生见了,无不十人九赞,甘拜下风,岂不是天聪天明,前世带来的。
一日,同着牵钻鬼,两个要到学堂里去。走出门来,只见一个硬头叫化子,背上擐个长袋,手里牵只青肚皮猢狲,后头跟一只急屎狗,在门前走过。
牵钻鬼不识,问道:“你牵的是甚么东西?”叫化子答道:“这是教熟猢狲,领他出来做戏与人看的。”牵钻鬼只道是白看的,便道:“做我们看看。”
那叫化子便向长袋里拿出一个石臼来,戴在猢狲头上,敲着碌锣,那猢狲就戴了石臼撮①把戏,把平日教熟的那些当当头种树,弄卵人布袋,戴帽子跳圈许多戏法,都撮出米。形容鬼听得锣响,走出来看时,见是猢狲撮把戏,便挖几个看肚兜铜钱来舍他。那叫化子接了钱,又拿出一只金饭碗来讨饭吃。
形容鬼道:“你怎么这般无知餍足?又不曾教你在这里做,赏你几个死铜钱也够了,还要多■诅。”叫化子道:“若不是这位官官要看,我已走过多时了。怎说不曾教我做?”牵钻鬼诚恐老子要怪他,便把那叫化子夹背一记,骂道:“你这叫化料语言不一,怎么是我教你做的?”
谁知把那叫化子身边冷饭团都打出来,滚在地下,被急屎狗一口吃去了。
那叫化子便和身滚在地下,诈死赖活的闹将起来。形容鬼无奈,便喝牵钻鬼赔还他。牵钻鬼只得进去拿饭来做,怎奈是老米饭,捏杀不成团的,只得畚②了一面糊盆硬米糁出来赔他。叫化子道:“我不是吃硬米糁人!须要还我原物来?”越搀越醉的正在那里话弗明白,只见一个野鬼,背上擐个草包,走得满头大汗的到来,问道:“这里有个形容鬼,可晓得住在那里?”形容鬼见问,便道:“你从那里来?问他何干?”野鬼道:“我是鬼门关总老爷差来请他的。”形容鬼道:“只我便是。你们老爷又不曾认得我面长面短,请我去做甚么?”那差鬼听得就是形容鬼,便道:“我也不晓得豆油菜油①。总兵老爷有请书在此,相公开看就明白了。”那叫化子见是总兵的朋友,便不敢话长说短,牵着猢狲一溜去了。
形容鬼领这差鬼到了家中,差鬼即向包里取出一封拐书来,递与形容鬼。
形容鬼拆开看了,方知这总兵就是他同窗朋友白■鬼,少时与形容鬼两个,都在乌有先生手里念书,后来都做了鬼秀才,先生荐他在石朝官衙门里吃饭。
亏那朝官的力量扶持,他得了一官半职,直做到枉死城城隍。他做宫虽是一① 撮——做。
② 畚(bě n,音本)——用畚箕撮。
① 不晓得豆油菜油——谓全无所知。清如水,只是才具浅促些。那伙提草鞋公人,见本官软弱,便都将嘴骗舌头的来弄怂他。白■鬼又是软耳朵的,听了他们三人说着九头话,不免弄得没了主意。正是“清官难出猾吏手”。幸亏那城隍奶奶长舌妇,却是十三分奢遮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总瞒不过他。遇着审官司时候,或是在面前背后提调,或竟与白■鬼排排坐着,叉张夹嘴的断灾断祸。他嘴头子又来得左话左转,右话右转,翻蛆搭舌头的,侪②是他说话分。凭你老奸巨猾,能言舌辩的囚犯,也盘驳不过;他倒制服得那些强神恶鬼,伏伏腊腊,一些也弗敢发强。正是官清民乐,快活不过的。
不料那三家村土地饿杀鬼,做了几任贪官,赚了无数铜银子,晓得这枉死城城隍是个美缺,走了识宝太师门路,要谋这城隍做。那太师是阎罗王殿下第一个权臣,平日靠托了阎王势,作威作福,卖官鬻③爵,无所不为的。他得了饿杀鬼贿赂,恰遇守鬼门关的辣总兵死了。也不管人地相宜不相宜,硬做主张把白■鬼调了鬼门关总兵,将这城隍缺让与饿杀鬼做了。
可怜白■鬼是个念书人出身,文绉绉的晓得甚么提兵遗将之事。就是长舌妇虽说奢遮,也不过苗头看得清爽些,又口舌利便,翻转翻仰的会说会话罢了。那行兵摆阵,出锋打仗许多事务,教他怎么得知?无奈是上命差遣,身不由主,只得离了枉死城,来到鬼门关上任。进了对科衙门,看见那些阴兵,一个个拳头大,臂膊粗,强头倔脑的,恐怕管他不下,心里甚是着急。
忽然肚肠角落里想起那同窗朋友形容鬼是个正经人,才具也有些,何不请他来做个帮手,凡事也要斟酌而行。算计已定,随即写了一封情①书,差了勾魂使者,一直到打狗湾里来请他。凑巧一寻就着。
形容鬼看了请书,随与醋八姐相商。醋八姐正怕形容在家要量柴头数米角的管他,巴弗能彀②出门去了,落得无拘无束,便放杀死③的撺掇。形容鬼遂留住了差鬼,要与他一同起身。随即置办起行李来,也不过端正几件随身衣裳,一副跌撒铺盖。拣人出行日子,教牵钻鬼去寻个挑担鬼来,差鬼便道:
“有我在这里,何必再去寻?”形容鬼道:“这里到鬼门关,又不是三脚两步路;百步无轻担的,怎好烦劳你?旁人看了,只道是见人挑担弗吃力。”
差鬼笑道:“不过一肩行李,又不是千斤担,这有何妨?”一头说,便将扁担搁上肩头,说道:“相公就此起行罢!”形容鬼只得叮嘱了一番,起身上路,不题。
正是:
我本无心图富贵,谁知富责逼人来。
不知形容鬼去后,醋八姐把这活死人如何看待。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观雌鬼不为吃着两字之语,固知两字之外,别有一桩至要至紧之事也。想其初招刘打鬼时,必以为从此可以朝欢暮乐,靠老终身矣;岂知狼子野心,不惟不奉男不对女敌之古训,反欲打杀老婆触死屄起来,到那其间,又不能学好汉之吃拳弗叫痛,不免反客为主,将前半三世同活鬼吃辛吃苦挣起来的现成家当,让他杜做主张销缴干净,无怪乎其肚皮气② 侪(chái,音柴)——全。
③ 鬻(yù ,音玉)——卖。
① 情——据前后当是请字之读。
② 巴弗能彀(gòu,音够)——巴不得能够。
③ 放杀死——拼命。膨也。至于形容鬼之穷人大肚皮,醋八姐之见钱眼开,牵钻鬼之损人不利己,俱属世间常事,何足怪哉?
第六回 活死人讨饭遇仙人 臭花娘烧香逢色鬼
词曰:
富贵荣华都是命。
运未通时,步步逢坑阱。
满腹诗书谁肯敬?同门到处无投奔。
只有神仙明似镜;壶内灵丹,偏向穷人赠。
指引前途无蹭蹬①,夫妻邂逅②真侥幸。
《凤栖梧》
话说活死人自从出娘肚皮,兜在尿布角里,爷娘就把他像宝贝夜明珠一般看承③,捧在手心里,还恐被屄骚风嚣了去。后来骚老子死过,骚娘招了刘打鬼来家,搅完了家当,弄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还穷汉养娇儿的大声不舍得搿他。及至雌鬼死了,娘舅领他到了外婆家,的替他上学攻书;虽不免受娘妗的鹘默气⑥,那娘舅到底是个大靠背,尚不致吃尽大亏,得一日过一日的也罢了。因梦头里弗曾想着那白■鬼无是无非,把他的好娘舅请了去,便不免晦气星钻进了屁眼。那醋八姐自从形容鬼起身之后,就禁止他不许去念书,住在家里,半像奴奴半像郎的教他提水淘米,揩台抹凳,扫场刮地,差得头团栾⑤。活死人苦恼子,真是吃他一碗,凭他使唤,敢怒而不敢言。还亏他心里明白,鉴貌辨色,样祥都拿搭得来,不到得失枝脱节。醋八姐还不肯放松他,时常萝卜弗当小菜的把他要打要骂。后来一发号⑥粥号饭起来,逐不免一顿饱一顿饿的半饥半饱过日子。
一日,那醋八姐忽然想吃起蛤蚌炒螺蛳来,买了些螺蛳蚌蚬,自己上灶,却教活死人烧火。活死人来到灶前,看时,尽是些落水稻柴,便道:“这般稀秃湿的柴,那里烧得着?”醋八姐骂道:“热灶那怕湿柴烧弗着!难道就罢了不成!”活死人没法,只得撄①好乱柴把,吹着阴火,向冷灶里推一把进去,巴得镬肚底热。谁知凭你挑拨弄火,只是烟出火弗着。伛上去吹,又碰了一鼻头灰。煨了半日,倒灌得烟弗出屋,眼眼都开弗开。醋八姐大怒,拿起一根有眼木头来夹头夹脑的就打。活死人夺住棒槌,与他分辩。牵钻鬼听见跑来,帮了娘把他捉住板凳上。活死人气力又小,双拳弗抵四手的,那里挣得脱,不免赤骨肋受棒,被他们排头排脚的打了一顿。那时肚里虽然怨天恨地,也洒不出甚么小牛屎,只好忍气吞声的罢了。
隔了一日,醋八姐处分道: “你昨日嫌道柴湿,快到山里去斫②些黄金狗屎草归来,好烧饭吃。”活死人不敢与拗,只得拿了一把班门弄斧,走出门去。行不多路,劈面撞着了一个同学堂念书的,叫做串熟鬼。那串熟鬼见了① 蹭蹬(cè ng dè ng,音层<去声>邓)——比喻失意。
② 邂逅(xièhòu,音谢后)——偶然相遇。
③ 看承——看待。
⑥ 号——限。
⑤ 差得头团栾——差唤得他东走西奔,忙个不停。
⑥ 号——限。
① 撄(yī ng,音英)——取。
② 斫(zhuó,音茁)——用刀斧砍。活死人,千句弗说,万句弗说,说道:“你赖学也赖得有方有寸!怎么鹞子③断着纬,许久弗进学堂门?却倒在此做斫柴■,是何道理?”活死人正在有苦无话处,便一五一十从头撤尾的告诉他。那串熟鬼平日念书虽是质钝,别样事情却都玲珑剔透,倒有三分鬼画策的。听了活死人告诉,一肚皮抱气弗平,便道:“据你这等说来,还要住在他家做甚么?”活死人道:“教我又无去处,不住他家却住那里去?”串熟鬼道:“你自己脚生肚皮底下,难道不会翻脚底的么?”活死人道: “我又从未出门,人生路弗熟的跑到那里去?
又没有吃饭本领。手无半文的逃出去,岂不要十叚④饿杀九叚半。”串熟鬼大笑道:“你枉苦聪明一世,如何倒蒙懂一时起来?老话头:路出嘴边。你既识了三文两字,一肚皮春秋的,凭你天涯海角,那里不弄“口闲饭吃了。就要白相盘缠,也不是天大难事。我指引你一条活路:那三家村里的鬼庙,是你老官人一人之力造成功的。你是他那里大施主。况这怕屄和尚,近来已经富足有余,何不去向他借些盘缠?或是到鬼门关去寻着好娘舅,或到别处谋衣谋食,俱可安身立命。何必住在他家,受他们的喉头气?”活死人听了,如梦初觉,便道:“真是好说话,依你便了。”遂与串熟鬼作别,行到山脚根头,坐在一块狗头黄石上,想那串熟鬼的说话,越想越有滋味。忽又转念道:“倘我斫了草回去,再若嫌好道歉,岂不又要受他们的糟蹋?何不就此起身,岂不干净相?”主意定了,便将斧头丢在草中,取路望三家村去了。
这里醋八姐在家中,等这活死人斫草归来,却似痴狗望着羊卵脬,那里有个影响?直到乌星暗没,也没个鬼脚指头戳来。到了次日上半日昼,还不见归,只得教牵钻鬼去寻。牵钻鬼搭了几个野鬼,同到山里,寻来寻去,忽寻着了那把斧头。牵钻鬼认得是自家的,便道:“他若是跟人逃走,这斧头一定随身行令带了去。 今斧头在此, 单不见了人, 莫非被甚豺狼虎的吃去了。”
牵钻鬼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话扯话。不料数内有一个叫做三见鬼,便附会其说道:“不差不差;近日这山里,闻得出了一只死老虎,遇有单板头人经过,他就一个虎跳衔去吃了。你这表兄弟,一定也被他吞在颈骨里是无疑的了。”
牵钻鬼听说,害怕起来,慌忙跑回家中,又添些枝叶,说得凿凿有据;便就措笑当认真,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飞飞扬扬,都说这活死人被老虎吃了。
牵钻鬼便写了一封平安家信,寄与形容鬼,只说这活死人自己筋丝无力,倒想山里去打死老虎,却被老虎吃去了。形容鬼得知,甚是可惜,不题。
且说话死人在山里起身,望三家村行来。到得鬼庙里,见了怕屄和尚,告其缘故,恳他借些盘缠。孰知那些出家人不认俗的朋士友,虽则一代人物,却不肯一代只管一代,一般的想钻在铜钱眼里,把那十方施主,比吃孙子胜三分,吃杀弗还答,尚嫌吃得弗爽利,怎肯反做出钱施主。听得要向他借钱,便面孔掇了老宅基上去,把那些骷颅头几乎擐落,就道:“没有,没有,你是个逃走客,捉转米要打一百的,不要在此带累我乡邻吃麦粥。”便将活死人扯住背皮,耸出庙门,关了门进去。
那里活死人弄得来得去不得,心里好不着急。思前算后,没个道路。肚里又饥又渴,只得算计道: “三百六十行中,只有那叫化子是个无本钱生意。
人说‘叫化三年,做官无心相’,想那叫化行业,也必有几桩妙处。只是做③ 鹞子——此处指风筝。
④ 叚——当是段之误。那一样?若做摇铜铃叫化子①,又没处去掩耳盗铃。若做弄蛇叫化子,那里去寻这条踏弗杀地扁蛇?只有平日念熟的许多文字,却倒一字不忘,何不就做了念文字叫化子,到底斯文一脉。”
算计已定,便走到一个大人家去,发起利市来。果然人见他少年清秀,念的文字琅琅有声,便把粥饭舍与他吃。他就吃着湿个①袋着干个,倒弄得吃只兜弗尽。正是吃着滋味,卖尽田地,便也不愧不怍②,各处去做这走江湖生意了。
一日,来到一个村坊去处。正要进村,忽然篱笆里钻出一只撩齑狗来齑喤的乱咬。那村里众狗听得,便跑来一大群来:却是些护儿狗,急屎狗,龁③齿狗,壮敦狗,尿臊狗,落坑狗,四眼狗,扑嘴狗,馋人狗,攀弓狗,看淘箩狗,猱狮狗,小西狗,哈巴狗,瘦猎狗,木狗,草狗,走狗,新开眼大狗,大尾巴狗,都望着活死人窜上窜落乱咬将来。
活死人吓得魂胆俱消,跑又跑弗落,赶又赶弗开,急得少个地孔钻钻。
亏杀④后头又跑上一个缠杀老道士来,看见活死人弄得走投无路,便向身边拿出一张鬼画符来,向众狗一扬,那些狗就绝气无声,尽都摇头豁尾巴四散的去了。
活死人看这道士时,戴一顶缠头巾,生副吊蓬面孔,两只胡椒眼,一嘴仙人黄牙须,腰里绉纱搭膊上,挂几个依样画葫芦。那道士看着活死人笑道:
“你既受不得娘妗的气, 如何听了串熟鬼撺掇, 直跑到恶狗村里来受狗的气?
若非我将护身符赶散,你只好贼吃狗咬暗闷苦,向谁话账?”活死人见他仙风道骨,又事事前知,谅必是个异人,便道:“师父从那里来?怎就晓得我的行事?”道土道:“我便是蟹壳里仙人,不论过去未来的事,都能未卜先知的。今日偶然出来卖老虫药,在此经过。”活死人道:“不知你葫芦里卖啥药?可是仙丹么?”道士便把葫芦解下来,指着道:“这是益智仁,吃了使人聪明的。这是大力子,使人有气力的。这是辟谷丸,使人不饿的。”活死人听说不饿,便道:”吃一丸可过得一日么?”道士道:“你真也浅见薄识!我这药是不容四眼见合起来的,吃一丸,便可过得七七四十九日,怎说一日?”活死人想道:“这真是仙丹了。可惜没有身边钱,不然,买他七八丸,便可过得年把了,岂不省得号肠拍肚的念那文字。”道士见活死人沉吟不语,有羡慕之色,便道:“我看你将来有些好处,不如与你结个缘罢。”
遂将那辟谷丸连葫芦递与活死人道: “送你。 拿放在身边, 慢慢的充饥便了。”
随又倒出几粒大力子来,道:“有心做个春风人情,也送些与你。”活死人接来,推在嘴里,果然入口而化。才过着二寸喉头管,那精神气力,便陡然充足起来;犹如脱胎换骨,霎时间已觉身强力壮,心中大喜。道士又去倒那益智仁,活死人止住道:“这倒不消。我已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博古通今的学问,还要益他怎么?”道士哈哈大笑道:“你只晓得读了几句死书,会咬文爵字,弄弄笔头,靠托那‘之’‘乎’‘者’‘也’‘焉’‘哉’几个虚字眼搬来搬去,写些纸上空言,就道是绝世聪明了。若讲究实际工夫,只怕① 摇铜铃叫化子——哑叫化子。
① 个——犹言的。
② 不愧不怍(zuò,音作)——不惭愧。
③ 龁(hé ,音和)——咬。
④ 亏杀——犹言幸亏。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倒算做弃物了。我这药是使人足智多谋的第一等妙药,如何倒不要吃?”活死人只得也接来吃了。道士又道:“你这讨饭生意,弗是人账①所为,快些改了行业。”活死人道:“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吃饭着衣裳,我却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百无一能,教我去做甚么?
望师父指引一条生路。”道士道:“为人在世须要烈烈轰轰,干一番事业,岂可猥鄙蠖缩②,做那苟延残喘的勾当?我有一个道友,叫做鬼谷先生,他有将无做有的本领,偷天换日的手段,真是文武全才。你去寻着他,学成了大本事,将来封侯拜相,都在里头。”说罢,化阵人来风,就不见了。
活死人方信他是真正神仙。寻思道:“仙人的好说话,岂可不听?只不曾问得这先生住在那里,海阔天遥的,却从何处去寻?”又想道:“既叫做鬼谷先生,谅必住在鬼谷里。”便一路随脚倘③的问将去,并没有人认得。寻了多时,有如海底捞针,那里去捞摸?
一日,来到一个鬼庙前,便信步入去看看,却是个脱空祖师庙,那里塑得披头散发,赤脚跋倒的坐在上面;脚跟头哺一个开眼乌龟,乌龟身上盘条烂死蛇。看了一回,正要再入去,只见一个痴道婆跑来,拉住了不容他进去。
活死人道: “庙梁寺观,是十方所在,普天世下人公同出入的,你怎禁止得?
我偏要进去!”那道婆抵死不肯,活死人不觉大怒,把他扯在一边,望内便跑。忽听得一间屋里,有女子在内喊“救命!”活死人心疑,便把门一脚踢开,走入去看时,只见一个熬小脚师姑,揿翻一个十几岁如花似玉的黄头毛细娘;一个男子,正在硬解他的单叉裤,那细娘不肯,故此极声出的乱喊。
活死人见了大怒,道:“清平世界,怎做这等没天理事?难道无王法的么?”那男子并无怕惧,反喝道:“我公子在此陶情作乐,你是甚么野鬼,敢来闲多管!”活死人便知他是个仗官托势的花花公子了。自思人微权轻,鸡子不是搭石子斗的,须说大话去罩他,或者吓退,也未可知。便也喝道:
“我老子直做到阁老,我尚不敢这等胡为。你是什痴公子,辄敢这般无法无天?”那男子听说,只道真是甘蔗丞相的儿子,吓得心惊胆战,赸①出脚望外逃了去。
你道这男子是谁,师姑为甚帮他?原来男子叫做色鬼,他老子轻脚鬼,曾做过独脚布政,退归林下。家里翻转屋来座银子,坑缸板都是金子打的,真是富贵双全。单生这色鬼是个老来子,自小纵容惯了,才交十几岁,就到外边吃花酒,偷婆娘,无所不为。后来结识了这庙里师姑,替他做牵头,遇有烧香娘娘到来,便留进私房,用些甜言蜜语诱引他上当。孰知那些女眷家,只为想吃野食,所以要出来烧香念佛。忽有个精胖小伙子来做他口里食,真是矮子爬楼梯,巴弗能够的,自然一拍一吻缝。偶然千中拣一,有个把缩羞怕脸弗肯的,便捉住了硬做。那女眷吃了亏,只得打落牙齿望肚里咽,再也不敢响起,就便老公得知,一则怕他有财有势,二则家丑不可外扬,只好隐忍过了。所以这色鬼天弗怕,地弗怕,任意胡做。今日见了这等标致细娘,真是目所未睹,酥麻了半边,不料食已到口,被活死人吵散了。那师姑跪在地下,只顾磕头如捣蒜。活死人见这细娘,眼泪汪汪的低了头,默默无言。
① 人账——人。
② 蠖(huò ,音或)缩——萎缩。
③ 倘——应作淌。
① 赸(shàn,音扇)——跳跃,离去。便道:“小姐快些回去罢。再若担②搁,只恐又生别情。”那细娘只得跟了活死人,走出庙门。
正是:
双手掰开生死路,两人跑出是非门。
不知这细娘谁家的倒箱囡③,独自一个到这庙里来所干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活死人正当怨气弗穿时候,忽闻串熟鬼一派鬼画策,不觉心悦诚服,信受奉行。殊不料怕屄和尚之如此势利也。迨于进退两难之际,无路恳求,直算到做讨饭生意,真可谓穷思极想矣;然尚自道斯文一脉,靠着咬文字,巴望人随缘乐助。岂期闯入恶狗村中,又遭狗之不识斯文,只认做劣及人,齐声共气来下食他哉?此时任有锦心绣肠,亦无所施其伎俩,免不得走投无路矣。幸亏仙人搭救,教以改辕易辙,寻师学艺,得于无意之间夫妻相遇,岂非时来福凑耶?
② 担——应作耽。
③ 囡(nǎ n,音南<阴平>)——小孩儿。
第七回 骚师姑痴心帮色鬼 活死人结发聘花娘
词曰:
才子佳人,大家都有风流器。
一般情意,觌面①已相契。
凑趣双亲,许把婚姻缔。
私心喜,青丝交递,权当赤绳系。
《南浦月》
话说阴山脚下,温柔乡里,有一鬼叫做臭鬼,是个清白良民,靠着祖上传留的田房屋产过日子,家婆是赶丧大人的女儿,叫做赶茶娘。夫妻两个,单生一个女儿,因讨那先开花后结子的谶语,取名花娘。
那臭鬼起初也曾读过书,思量要入学,中举人,发科发甲的;无奈命运弗通,放屁文章总不中那试官的驴屄眼。考来考去,依然是个一等白身人。
他就意懒心灰,遂把那章书卷起,收拾些老本钱,合个起家伙计,办了许多出手货,门市货,清水货,塞嘴货,赔钱货,冷热货,一门货,乱头货,开口货,寒贱货,各处冲州撞府去做那些说话贩子;虽不能一本万利,却也不减对合利钱。臭鬼做着了好生意,财来财去的觉手头活动,在外吃好着好,到处可以游山玩水,比那穷念书人,反有天壤之隔。过了一年半载,转转家乡,留些银钱安了家,又出去了,习以为常。
赶茶娘同着臭花娘住在家里关门吃饭,或是做些针黹②,或是赶些营生;再不然,看看闲者。一个大肚痴■,出外上街买市;一个骚丫头,在家烧茶煮饭。真是无忧无虑,适意不过的。
不知不觉,那臭花娘已有十几岁,生得瓜子脸,篾条身,弯眉细眼,冰肌玉骨,说不尽的标致,抑且聪明伶俐,凡事道头知尾。不拘描龙绣凤,件件皆精;琴棋书画,般般都会。夫妻爱若珍宝,务要寻个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女婿大官人来配他,因此尚未攀亲做事。
谁料那赶茶娘不知犯了甚么月晦,忽然生起馋獠病来,见了吃食物事就眼黄珠腾腾的:不拘团饵,塔饼,鱼肉,小菜,像饿老鹰一般,擒住了狼飧虎咽;也不顾甚么甜酸甘辣,多则多光,光①则少光;无得吃了,便馋唾汨汨咽的■肠食落,肚里绞转来弗受用,只得日日买鱼买肉,蒸糕裹馒头的弄来吃下去。却又并不曾长一块肉在那里,反弄得面黄肌瘦,筋丝无力,吃了困,困了吃,终日半眠半坐。臭花娘见他一日弗如一日,淹黄潦倒的只管想死下来——臭鬼又杳无音信,不见回家——心里好生着急,便立愿吃几年猫儿三官素,朝晨夜晚,求天拜地,替娘忏悔。
赶茶娘见他如此,便道:“你望空许神许鬼,济得甚事?除非到脱空祖师庙里去替我烧炷回头香,求他佛天保佑,或者有些效验。”臭花娘道: “细娘家出头露面,穿寺烧香,只恐外观不雅。”赶茶娘道:“多少千金小姐,又不曾生病落痛,一样入在三宫社里;闻知那里有甚撑撒佛会,就八只脚跑弗及,也不怕男女混杂,挨肩擦背的不拘那里都赶了去。你今替娘烧香,是一团正经,况又下师姑堂,有甚不雅?”
① 觌(dí ,音敌)面——见面,当面。
② 针黹(zhǐ ,音止)——缝纫;刺绣。
① 此“光”字疑是“少”字之误。臭花娘只得端正起香烛纸马来。无如那个痴■,已于半月前偷了些衣裳头脑②,逃走得不知去向。骚丫头又要担汤■水,服侍赶茶娘,不能随去。还亏少时臭鬼曾领他到过这庙里几次,想起脚路来还依稀约酌③有些认得,只得自己拿了香烛,一步步望庙里行去。路虽不远,早已跑得口干舌燥。
到了庙里,那痴道婆便替他点上香烛。臭花娘双膝馒头跪在地上,祝告了一番。磕了头起来,便有一个后生师姑,向前来浪搭:那张牢屄嘴,就像捋舌哵哥④一般,“小姐长”,“小姐短”,留他进去吃清茶。臭花娘正有些口渴,便也不甚推辞。师姑便搀了他手,引进房中。恰地坐定,只见师姑床上帐子里钻一个眼光忒忒的大头魇子来。臭花娘吃了一惊,忙起身想跑,早被师姑关上房门拦住。那魇子不问情由,向前搂住了他便来亲嘴摸奶奶。臭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尽命把他咬捩摘打。那魇子也不发怒,狗獾了面孔,只管低头下气的求他。师姑又在旁边花言巧语的相劝。那臭花娘恨穷发极,便把他一记反抄耳光。师姑大怒道:“嗔①拳不打笑面。你好意劝你,怎倒这等不受人抬举!”便扎上手帮这魇子,把他扛头扛脚拖到床上揿翻了,那魔子便来扯他裤子。臭花娘那时少个地孔钻钻,叫爷娘弗应的,只得杀猪一般喊起“救命”来。恰被活死人听见,打门进来救了他,领出庙门,犹如死里逃生,千恩万谢的感激不了。
活死人是个无卵毛后生,正在干狗屎发松时候,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标致大姐,教他如何不爱?便眉花眼笑的盘问他姓名,里居,年纪,月生,要送他回去。臭花娘见他美如冠玉,风流潇洒的,心里也十分爱慕,巴不得要他送上大门,便也笑迷迷的把姓名籍贯告诉他。大家一路同行,你同我答的颇不寂寞,到了家中活死人自向客位里坐地。臭花娘走进房中,正见赶茶娘坐在床沿上吃死鳖肉,便上前哭哭笑笑告诉到庙里如此长,如彼短,幸亏得活死人来做了天救星,又承他直护送到家里,真是莫大之恩。赶茶娘听说,便教臭花娘扶傍出来,与活死人相见了,千谢万咶躁的感激不尽。
正在讲话,恰好臭鬼那日归家。走进门来,忽见赶茶娘骨瘦如柴,陪着一个美秀而文的行当小伙子坐着说话,臭花娘也在傍边听讲唇,满肚疑心疑惑,摸弗着头路起来,便问道:“你怎么弄得这等人弗像人鬼弗像鬼的?此位却是何人?”赶茶娘便将自己如何生了怪症,臭花娘如何去烧财香,活死人如何救苦救难,细细告诉一遍。臭鬼听得,把舌头拖到尺二长,说道: “亏你吃了大胆药,就差个黄花闺女到这等所在去,怎不惹出事来!”
原来臭鬼老早晓得这色鬼在庙里的所作所为,若臭花娘跑去,真是羊落虎口,少不得被他们对准肚脐通肠教当一番。今得完名全节,好好回来,岂不是天大造化?忙向活死人谢道:“若非官人搭救,小女定遭一劫,真是他重生父母了。”活死人道:“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这是令爱的大福气,天差地遣教我进去做个解神星,怎敢当这般称谢!”臭鬼又问起他家世来。
活死人不好说出自己地头脚根,便扯个瞒天大谎,只说:“老子也曾做官做府,不幸早死早灭了。自己原也在家读书,只因遇着蟹壳里仙人,说我将来还要飞黄腾达,只是做那寻章摘句的书讹头,却终无了局,遂送我一葫芦仙② 头脑——犹言零碎。
③ 约酌——隐约。
④ 捋(lǚ ,音吕)舌哵哥——不停地。
① 嗔(chē n,音抻)——生气:对人不满。丹,劝我去寻鬼谷先生,学成好本事,方才有用。因不曾问得那先生的好住场,只行各处瞎寻,不期而会遇着令爱。”一派鬼话,说得臭鬼愈加钦敬。
那臭花娘已去把家常便饭端正,一总和盘托出。活死人看时,却是五簋①一汤:一样是笋敲肉,一样是乌龟炒老虫,一样是白土鲋②,一样是乡下乌壮蟹,一样是醋腌来吃的鹤脚上肉,一碗飞来虾圆汤,收拾的甚是精致。臭鬼便教花娘也不必回避,一同吃个合家欢乐,便大家四出跳坐定。
活死人自从吃了辟谷丸,还不觉饿,不过略吮滋味,逐样尝尝罢了。那赶茶娘就像苍蝇见了热血一般,两个肩头扛张嘴,吃一箝二看三的“抢得快,是强梁”。活死人见他口头这等馋法,心里想道:“看他如此贪吃懒做,真像有磨子在肚里牵的一般。若把辟谷丸吃下去,料想止得定的。”便向葫芦里倒出一丸来,递与他道:“这便是仙人送的仙丹,谅必百病消除的。既有贵恙,何不吃一丸试试看?”赶茶娘便接来吃下,真是有些仙气,霎时间便膨脝③气胀的饱筋长起来,就放下筷吃不下了。臭鬼大喜,忙向活死人谢了又谢。
大家欢呼畅软④,吃到半桌里,臭鬼已有些酒意,便向赶茶娘道: “我们一心计路要寻个像心像意的女婿,直至如今不曾寻着。此位官官,有这般才貌,你们娘两个,又都受过他好处。吾欲将女儿与他攀亲做事,你道如何?”
赶茶娘道:“我也蓄心已久。”便看着活死人道:“不知官官意下如何?”
活死人假意辞道:“令爱天姿国色,只宜配王孙公子。若与我这拣出乡下人相配,岂不是唐突西施?还宜另择门当户对的为是。”臭鬼道: “不必太谦。
若论那些膏粱子弟,大半只晓得吃食,打雄,厨屎,困,鲜衣华帽的摆摆空架子罢了。就有几个真才实学,也怎及得官官这般才貌双全,又与小女年相若,齿相等: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推三阻四。”臭花娘初听得爷娘说话,心里暗喜,忽见活死人半推半就,甚是着急,连忙丢个眼风。活死人觉着他意思,又见臭鬼这般说陈⑤,便答道:“既蒙错爱,不敢固辞,容日央媒说合便了。”
臭鬼趁着酒高兴,说道:“一言为定。那些繁文礼节,讲他什么!只消留一件表记与小女,便媒人了。”活死人听得要他表记,自思身边一无所有,光身体滑的,把什么与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向头上拔下一把发来,说道:“百年大事,把那身外之物作信,反觉轻亵了。书上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此为信,虽无媒妁之言,也可算得父母之命了。”臭鬼大喜道:“这个聘礼。倒也脱俗,真可称结发夫妻了。”连忙接来递与臭花娘,教他拔些下来,做个回敬。臭花娘红着鬼脸,不好意思。赶茶娘笑道:
“礼无不答。这是正经事务,又不是私订终身。一毛不拔,成何体统?”便伸手向他挦头毛凑耳朵的拔了几根,递与活死人收着。又吃了几杯喜酒,方才散席。便留活死人住下。
到了次日,臭鬼因离家日久,不免到外面张新眷,望朋友,应酬世故。
活死人住在家中,与他娘两个闲话白嚼咀,堆堆坐,堆堆讲,也没甚厌时。
① 簋(guǐ ,音鬼)——陶瓷器皿。
② 鲋(fù ,音付)——鲫鱼。
③ 膨脝——肚子胀的样子。
④ 软——当是“饮”字之误。
⑤ 说陈——说法。真是逢着好处便安身,把那寻先生肚肠丢在九霄云里去了。
住过半个十日,还不想着起身。一夜困在床上,正想那日间与臭花娘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许多情景,只见蟹壳里仙人走来说道:“我一片婆心超度你,却如何这般躲头避懒,今日之下,还在此处好困得紧?岂不闻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若如此贪自在,怎么成得人?快些去罢!”活死人忙拉住他的衣袖管,要问他先生住处,却被一只三脚猫衔住一个死老虫,跳在踏床板上一声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春梦。手里摸着爿席角,并不是甚么衣袖管。撑开眼皮看时,早已大天白亮。慌忙起来,走人里面,见他一家门尚未起身,便在房门外冷板凳上坐下,肚里胡思乱想:欲要辞去,又牵心挂肚肠的掉不落臭花娘;欲要不去,又恐误了自己前程万里。正是眼泪撒撒落,两头掉弗落。思来想去,没个决断。
只见臭花娘开门出来,见他无聊无赖的坐在门口,便笑嬉嬉问道:“今日怎起这般早身,可是怕日头晒肚皮么?”活死人便将梦见蟹壳里仙人及自己决断不下的缘故告诉他。臭花娘正色道:“仙人的仙仙说话,岂可不听?
你我的终身已定,后会有期。若要同衾①共枕,须待花烛之夜。你今就年头住到年尾巴,也巴不出甚么好处,在苦废时失事,不可错认了定盘星。”活死人不觉爽然自失,道:“小姐金口玉言,教我怎敢不依头顺脑。”说了一回,那臭鬼老夫妻两个都已起身。活死人便把做梦的话,述与他听,告辞要去。
臭鬼道:“既是仙人劝驾,不敢强留。”便教收拾起物事来,饯行起身。
正是:
必需学成文武艺,方能货与帝王家。
不知活死人此去,几时寻着鬼谷先生。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赶茶娘只道师姑为女子所做,既然修行念佛,自当谨守清规,故放心托胆,打发女儿去。岂知他佛门广大,常为和尚出入之所乎。臭花娘虽知出头露面,外观不雅,无如细娘家说话弗当,反被娘数说一番。只得奉命而行,亦不料有人要来亲嘴摸奶奶也。那时双拳弗捏①四手,正当叫爷娘弗应之时,忽得活死人来吵散,送上大门。虽然素昧平生,早已两心相照。男贪女爱,恋恋不舍,而又恰得好爹好娘,与他玉成其事,真乃天从人愿也。
① 衾(qī n,音亲)——被子。
① 捏——应作抵。
第八回 鬼谷先生白日升天 畔房小姐黑夜打鬼
词曰:
真堪爱,如花似玉风流态。
风流态,眠思梦想,音容如在。
东邻国色焉能赛?桃僵偏把李来代。
李来代,冤家路窄,登时遭害!
《玉交枝》
话说活死人好好住在臭鬼家里,与臭花娘朝夕相对,或是做首歪诗,或是着盘臭棋,有话有商量的好不快活。无端困梦头里被蟹壳里仙人数驳一番,又听了臭花娘一派正言厉色,说得他卵子推冰缸里,冷了下半叚,只得告别起身。
及至跑出大门,又茫茫无定见的,不知向那里去好。姑且拣着活路头上信步行将去,遇着过来人,便问鬼谷先生的来踪去迹,并没一个知道。寻了好几时,无头无绪的,不免意懒心灰,肚里想道:“这蟹壳里仙人既是一团好意,也该说明个场化①,却如何弗出麸皮弗出面的,教我朝踏露水夜踏霜,东奔西走去瞎寻。这等无影无踪,不知寻到何日是了!”
正在自言自语的抱怨,忽然昏天黑地起起乌云阵头来,活死人忙道: “这里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若落起骑月雨来,却那里去躲?”四面一望,只见斜射路里有个乌丛丛田头宅基,便飞奔狼烟②的跑上前去。到得门口,却又关紧在那里,不好去敲门打户,就在步檐底下暂躲。幸喜出头椽子甚长,不致漉湿身上。谁知阵头人,雨点小,霎时雨散云收,依旧现出黄胖日头来。
正想走路,只听得呀的一声响,两扇真宝门大开,跑出一个腰细肩胛阔的精胖后生来,看见活死人,立在门口便喝,问道:“你是甚么野鬼?莫不是倒麦粞③贼,在此看脚路?”
活死人怪他出口伤人,便道:“你怎眼眼弗生,人头弗认得,就这般出言无状,是何道理?”那后生大怒道:“你怎敢回唇答嘴?”便赶上赶落要打活死人。活死人是吃过大力子的,那气力无倒数在身乡子④里,见他这般大势头,便先下手为强,将他拚心一记,恰正打在拳窠里。那后生自道武艺子高强,欺这活死人细皮白肉文绘绘的,把他吃得下肚;不防他捉冷刺一记,便立脚弗住,一个鹞子翻身,仰缸跌转来。连忙爬起,脚头弗曾立定,又被活死人一揿一个臀塌桩,又坐倒了。料想斗垒弗过,只得问道:“你到底那里来的恶鬼?怎敢上门欺人?”
活死人道: “我只为寻个先生,偶然在此借步檐躲雨。你怎一面弗相识,就冤我做贼,可知道贼难冤,屎难吃么?”后生道:“你先生是淮?却到这里来寻。”活死人道:“我寻的是鬼谷先生。”后生哈哈大笑道:“你怎向真人面前说起假话来?那先生的学生子,连我只得四个,何来你这蓦生人?”
活死人见说,忙问道:“你既是他学生子,先生却在何处?”后生道:“你须赔了我弗是,方说与你听。”活死人只得唱个撒网喏,求他指引。后生道:
① 场化——地点。
② 飞奔狼烟——飞也似的。
③ 麦粞(xī ,音西)——麦米碾压时脱掉的皮。此处喻不值钱,没出息。
④ 无倒数在身乡子——无倒数当是无量数之意;身乡子,当是身腔子之意。此二语疑是旧方言之已死者。“他住在黑甜乡,离这里路虽有限,但尽是百脚路;熟事人跑惯的,有时不小心,还要走到牛尖角里去,弄得拔身弗转,何况你人生路弗熟,那里摸得到?倒不如草榻我家,明日与我一同走罢。”活死人谢道: “如此足感盛情,只是打搅不当。”后生道:“不打不成相识,既已打过,就是相识了。何必客气?”便把活死人让进家里,大家通名道姓。
原来这后生叫做冒失鬼。老子也是个宿渎头财主,早已死过,留下大家大当与他掌管。他又不晓得做人家世事,一味里粗心浮气,结交一班游手好闲的朋友,日日出去擎鹰放鹞的寻开心;又自恃身长力大,可以弗吃眼前亏,到处惊鸡闹狗的闯事。娘也管他不下。
一日,同着数鬼,擎了龁尾巴老鹰,牵着瘦猎狗,揵枪使棒的来到黑甜乡里。看见路傍有几棵截弗倒大树,一只抄急兔子正在树脚很头吃那离乡草。
冒失鬼道:“兔子弗吃窠边草的。这只兔子如何倒在窠边吃草?”便把老鹰放去。真是见兔放鹰,犹得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捉了兔子,正想要跑,忽抬头见大树大丫叉里,一只老鸟在上面褪毛,忙又将鹰放起,那老鸟是翅扇毛通透的,看见鹰来,便一倘翅飞上天顶心里去了。那老鹰活食弗吃吃起死食来,并不去追老鸟,反飞入鬼谷先生家里,把一只斜撇雄鸡抓住。被鬼谷先生的学生子地里鬼看见,如飞上来,一把捉牢,拿根砻糠①搓绳缚了,缆在一个狗肉架子上。冒失鬼追到看见,大怒道:“怎敢把我的北鸟弄坏?”拔出拳头要打地里鬼。地里鬼自恃名师传授,法则多端,怎肯相让?也就硗拳捋臂②的迎他。两个一拳来,一脚去,打起死账来。
鬼谷先生跑来看见,喝住地里鬼。这冒失鬼弗识起倒,便上起鬼谷先生船来,被鬼谷先生使个定身法,弄得他四手如瘫,有力无用处。又见地里鬼口口声 声叫他“先生”,忽然心内寻思道: “闻说鬼谷先生近来往在黑甜乡里,不要就是他?” 便问道: “你有这般真本事, 莫非就是甚么鬼谷先生么?”
鬼谷先生道:“既知我名,怎敢到来放肆?”冒失鬼道:“不消说,千差万差,总算我差。你放了我,我情愿拜你为师。”鬼谷先生道:“既肯改恶从善,也不与你一般样见识。”便使个解法放了他。冒失鬼忽然手脚活动,不觉大喜,便跪下磕个头,道:“我就此拜了先生罢。”鬼谷先生见他爽利,又晓得尊师重傅,是个有出息的,心里也喜;问了姓名籍贯,说道:“要学本领,也不是一凑谢师的。还当回家说知,方好到来习练。”冒失鬼道: “先生说的是。”便告辞出门,寻着众鬼,一径回家,对娘说知。他娘甚喜欢,便端正一肩行李,拣个人学日脚,来到鬼谷先生家住下。
过了几日,又有大排场来的兄弟两个:那兄叫做摸壁鬼,令弟叫做摸索鬼,也是慕名来学的。那先生因材制宜,教法甚多。这冒失鬼一窍不通,只有些蛮气力;学了多时,方学会几样死法则。那日偶然回在家中,恰遇活死人来躲雨,遂打成相识,领他到先生家来,拜见了鬼谷先生,与师兄辈都相见了,住在他家。那活死人本已聪明,又吃了益智仁,愈加玲珑剔透。鬼谷先生也尽心教导。那消一年半载,便将鬼谷先生周身本事,都学得七七八八。
一日,大家在门前使枪弄棒,操演武艺,鬼谷先生在傍点拔。忽听得半空中几声野鹤叫,一朵缸爿头云,从大顶里直落到地上;云端里一只仙鹤,嘴里衔张有字纸。活死人上前抢来,看时,尽是许多别字,一个也不识,递① 砻糠——稻壳。
② 硗(qiā o,音乔<阴平>)拳捋(luō ,音罗<阳平>)拳——挽袖子握拳头。与鬼谷先生,先生看了,点头会意,便对众学生子道:“本期与你们相处三年五载,然后分手。无奈天符已至,只得要散场了。”便各人叮嘱几句,跨上鹤背,腾空而起,望扬州去了。众学生子跪下拜送,直等望不见了,方才起来,大家面面相觑。正是蛇无头而不行,只得各归闲散。冒失鬼晓得活死人无家无室,便欲留他归去暂住。活死人也欣然乐从,随他回家,不题。
且说那色鬼自从在脱空祖师庙里见了臭花娘,回到家中,眠思梦想,犹如失魂落魄的一般,那里放得下?晓得他是跑到庙里的,定然不是远来头。
总在六尺地面上,差了人各处去寻访。只因臭花娘从未出门,无人疑到他家,只是挨丝切缝,四处八路去瞎打听。
谁知事有凑巧,不料那东村里也有一个标致细娘,叫做豆腐西施,虽不能与臭花娘并驾齐驱,却也算得数一数二的美人了。老子豆腐羹饭鬼,薄薄有几金家业,只生得他一个独囡。那日因到亲眷家边吃了清明饭回来,被色鬼的差人看见,寻思近地里再没有第二个美似他的,色鬼庙中所遇,谅必就是他,便如飞来报与色鬼知道。那色鬼又未曾目睹其间,听他们说得有凭有据,便也以讹缠讹,信以为实,就与众门客商议。
大家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叫做极鬼,说道: “这也不是甚么团?①大难事。
那豆腐羹饭鬼住在独宅基头上,只消我们几个扮做养发强盗,等到半夜三更,或是拿铧锹掘个壁洞,软进硬出;或是明火执仗,打门进去,抢了就走,夜头黄昏,那里点了乌鼻头来寻?又不担搁工夫,手到拿来,岂不是朝种树夜乘凉的勾当?”色鬼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你干来。事成之后,重重相谢。”
极鬼便纠合几个同道中,来到村里,拣个僻静所在,拓花了面孔,扎扮停当;等到更深夜静,来到豆腐羹饭鬼门口,点起烟里火来,打门进去。那豆腐羹饭鬼一家门,正困到头忽里,忽被打门声惊觉了,慌忙起来。才立脚到地下,那伙强盗已一拥进房,各人拓得花嘴花脸,手里拿着雪亮的鬼头刀。
两个便将豆腐羹饭鬼帮住,把刀架在头骨上,不许他牵手动脚。几个便向床上搜看。那豆腐西施虽然穿了衣裳,却不敢走下床来,坐在皮帐里发抖;被极鬼寻着,一把拖下床来,背着就走。众鬼也就趁火打劫,抢了好些物事,一哄出门。
豆腐羹饭鬼冷眼看他们行作动步,是专为女儿来的,又闻得色鬼在各处旱打听,要寻甚么标致细娘,便疑心到他身上。叮嘱家婆看好屋里,自己悄悄然出了门,望着火光跟将去;恰正被他猜着,见他们一径望色鬼家里去了。
便寻思道:“那色鬼泼天的富贵,专心致志寻了女儿去,自然千中万意,少不得把他做个少奶奶,住着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的享用不了。也是他前世修来的。”一头肚里胡思乱想,一头望家里回来——已经朦朦天亮——便向老婆说知。老婆道:“你不可一想情愿。他是有门楹人家,若有这般好心,怎不教人来说合?明媒正娶,难道弗好,倒要半夜三更出来抢亲?你快再去打听。倘能像你心意,便与他亲眷来去,也觉荣耀;万一别有隐情,岂不把女儿肮脏埋灭了。”豆腐羹饭鬼道:“你也说得是。我自己不好去打听,待我央人去便了。”忙走到一个好乡邻冤鬼家来,托他去打听,不题。
却说这极鬼抢着了豆腐西施,满心快活,巴望送到色鬼面前,要讨个大好的。谁知那色鬼的老婆,却是识宝太师的女儿,叫做畔房小姐,生得肥头① 团?(luán,音栾)——形容月圆。胖耳,粗脚大手。自持是太师爷的女儿,凡事像心适宜,敢作敢为;又妒心甚重,家里那些丫头女娘家,箍头管脚,不许色鬼与他们丑攀谈一句。色鬼虽然是怕老婆的都元帅,无如骨子里是个好色之徒,怎熬得住?家里不能做手脚,便在外面寻花问柳,挽通了师姑,却向佛地上去造孽。就是查访那标致细娘,也不过想寻个披蓑衣乌龟,钻谋来私下去偷偷罢了,原没有金屋贮阿娇的想头。只因听了极鬼一席话,说得燥皮,便一时高兴,教他去干。原想要另寻个所在安置的;不料他们商议时,却被一个快嘴丫头听见,告诉了畔房小姐。畔房小姐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端正一个突出皮棒糙,把色鬼骗进房中,打了一顿死去活来,拿条软麻绳缚住了。又恨极鬼牵风引头,算计也要打他一顿出气;便一夜弗困,拿着棒槌守在门口。
等到四更头,听得众鬼回来,那极鬼背了豆腐西施,领头先进。畔房小姐在暗头里听得脚步响,便举起棒糙夹头打未;不料反打着了豆腐西施,正中太阳里,打得花红脑子直射!畔房小姐闻得一阵血腥气,便缩了手。后面众鬼拿着灯笼火把一拥入来,忽看见满地鲜血。极鬼忙将豆腐西施放下,看时,早已呜呼哀哉了。大家吓得屁滚尿流,赸出脚都逃走的影迹无踪。畔房小姐也觉心慌意乱,畔进房中去了。
门上大叔只得报知轻脚鬼。查起根由,才晓得是扮作强盗去抢来的。依了官法,非但一棒打杀,并且要问切卵头罪的,怎不惊惶?还喜得没有知觉,忙使人把死尸灵移去丢在野田堵里。自己又最喜吃生人脑子,便向地下刮起来吃干净了,叮嘱众鬼不许七噪八谈。只道神不知鬼不党的,谁知那门上大叔却与冤鬼是触屄朋友,见冤鬼来打听,弗瞒天,弗瞒地,原原委委,一本直说。冤鬼晓得了实细,忙回来报与豆腐羹饭鬼知道。
正是: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不知豆腐羹饭鬼得知了凶信,如何处分。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冒失鬼一味粗心浮气,目中无人,到处以强为胜,一遇鬼谷先生,早已束手缚脚,有力无用处。还亏他福至心灵,便肯改邪归正,然到底禀性难移,见了活死人细皮白肉,只道善人好欺,又复出言无状,岂知人不可以貌相,强中更有强中手乎?至于色鬼,岂不知老婆平素日间所作所为,乃一听极鬼撺掇,就不顾违条犯法,飞得起教他去干;遂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佳人,送到西方路上去,岂非作尽灵宝孽哉?
第九回 贪城隍激反大头鬼 怯总兵偏听长舌妇
词曰:
好色原非佳士,贪财怎做清官?
听人说话起争端,赢得一刀两断!
城破何难恢复,关全尽可偷安。
谁知别有镇心丸,夫妇双双远窜!
《白苹香》
话说豆腐羹饭鬼被强盗来抢了女儿去,晓得是色鬼所作所为,一味浅见薄识,巴望女儿做个少奶奶,将来好与他亲眷往来,担托心宽的坐在家里等怨①鬼来回音。 不多几时, 只见怨鬼气急败坏跑进门来, 见了豆腐羹饭鬼说道:
“亏你还这等逍遥自在的!你女儿已被他们打杀了!”豆腐羹饭鬼还不相信,说道:“我与他们前日无怨,往日无仇,无缘无故的来捉他去活打杀,天底世下也没有这款道理。”怨鬼便将门上大叔告诉的话,一五一十述与他听,道,“如今你女儿的尸灵横骨,现②躺在怪田里。”
那时吓得魂不附体,夫妻两个跌搭跌撞的赶到怪田里去寻看。跳过了八百个麦棱头,只见几只壅鼻头猪狗,正在那里龈③死人。忙上前赶开,看时,一吻弗差,正是女儿豆腐西施,打得头破血淋,眼乌珠都宕出来,躺在田沟角落里。大家号肠拍肚的哭了一场,算计要赶到色鬼家里去拚性舍命。
忽望见跑熟路上有鬼走过,认得是荒山脚下的迷露里鬼,晓得他会画策画计的,连忙横田直径追上去,请他转来,告诉他如此这般:“今要思量打上大门去,可使得么?”迷露鬼道:“动也动弗得!他候门深似海的,你若打进去,他家里人多手杂,把你捉来锁头缚颈的解到当官,说你诬陷平人为盗;那时有口难分说,枉吃一场屈官司。再不其然,把你也像令爱一般,打杀在夹墙头里,岂不白送了性命?”豆腐羹饭鬼道:“老话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们不过是哺退乡绅,怎敢日清日白便把人打死?难道是奉旨奉宪打杀人弗偿命的么?”迷露里鬼道: “虽说是王法无私,不过是纸上空言,口头言语罢了。这里乡村底头,天高皇帝远的。他又有财有势,就使告到当官,少不得官则为官,吏则为吏,也打不出甚么兴①官司来。即或有个好亲眷,好朋友,想替你伸冤理枉,又恐防先盘水,先湿脚,反弄得撒尿弗洗手,拌在八斗槽里,倒要拖上州拔下县的吃苦头,自然都缩起脚不出来了。依我之见,还是捉方路走好。且到城隍老爷手里报了着水人命。也不要指名凿字,恐他官官相卫,阴状告弗准起来;只可浑同三拍的告了,等他去缉访着实。
这才是上风官司,赢来输弗管的。”豆腐羹饭鬼道: “真是一人无得两意智。
亏得与你相商,不致冒冒失失于差了事。”遂打发老婆先归,谢别了迷露里鬼,一径望枉死城来。
到得城里,寻个赤脚讼师,写好白头呈子,正值城隍打道回衙,就上前拦马头告状,城隍问了口供,准了状词,一进衙门,便委判官乌糟鬼去相了尸,然后差催命鬼捉拿凶身。催命鬼领了牌票,差着伙计,三路公人六路行① 怨——据上应作冤。
② 现——表现之现,非现在之现。
③ 龈(kě n,音恳)——咬。
① 兴——发旺之意。的各到四处去缉访;今朝三,明朝四,担担搁搁过了多时,方才访着是色鬼所为。忙来禀明饿杀鬼,便与刘打鬼一同商议。
原来刘打鬼收成结果了雌鬼,把活鬼的故老宅基也卖来喂了指头,弄得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只得仍缩在娘身边。后来饿杀鬼升了城隍,接他娘两个一同上任,做了官亲,依旧体而面之了。
那日见饿杀鬼说起这事,便道:“那色鬼的老婆畔房小姐,是识宝太师的养娇囡,怎好去惹他?况你现亏太师提拔,方能做这城隍,也当知恩报恩,岂可瞒心昧己,做那忘恩负义的无良心人。依我算计,倒有个两全其美的道理在此。那荒山里有两个大头鬼:一个叫做黑漆大头鬼,就是前番在三家村戏场上打杀破面鬼的;一个叫做青胖大头鬼,闻说也曾杀人放火。他两个专干那不公不法的事,倒不如将他捉来,屈打成招,把这件事硬坐他身上;凭他贼皮贼骨,用起全副刑具来,不怕他不认帐。一则结了此案,二则捉住大伙强盗,又可官上加官,岂非一得而两便?”饿杀鬼听得可以加官进爵,便望耳朵管里直钻,不觉大喜;便教催命鬼领了一群白面伤司,到荒山里去捉鬼。
那些伤司,巴不得有事为荣,欢天喜地的带了链条绁索,神哗鬼叫,一路行来。正在四栅街上经过,恰撞着黑漆大头鬼,吃得稀糊烂醉,歪戴了配头帽子,把件湿布杉敞开,露出那墨测黑的胸膛,上街撇到下街的骂海骂。
催命鬼看见,因他曾打死兄弟破面鬼,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便迎上前来捉他。那黑漆大头鬼虽然酒遮了面孔,人头弗认得,见人来捉,便也指手画脚的四面乱打。众鬼那里敢上身?不料他一个不小心,踏了冰荡,磕爬四五六,一交跌倒。众鬼一齐上前檄住,还捉子头来脚弗齐;连忙拿出蛀空麻绳来,把他四马攒蹄,牢捉牢缚,捆好了扛头扛脚捉回城中。进了射角衙门,报知饿杀鬼。饿杀鬼出来,看见只得一个,便问道:“还有一个如何不捉?
莫非你们得钱卖放了么?”催命鬼道:“这个是在路头上捉的。因他力大无穷,恐防走失,所以先解回来。如今还要去捉那个。”饿杀鬼道:“既如此,快去快来!”催命鬼只得领了伤司,仍望荒山里去饿杀鬼看这黑漆大头鬼时,还醉得人事不省,便道:“原来是一个酒鬼,吃了一扑臭酒,连死活都弗得知的了。且把他关在监牢里,等捉了那个来,一同审罢。”年头禁子便扛去,丢在慢字监里,不题。
且说那两个大头鬼,狐群狗党甚多;就是山脚下迷露里鬼,轻骨头鬼,推船头鬼,都是拜靶子兄弟。黑漆大头鬼被捉时,已有人报知迷露里鬼,便与轻骨头鬼两个来见青胖大头鬼,说知就里。青胖大头鬼大惊道:“此去定然凶多吉少,我们快去救他。”迷露里鬼道:“不可造次,且烦轻骨头鬼到那里打听为着何事,方好设法去救。”轻骨头鬼听说,便拿了一把两面三刀,飞踢飞跳去了。不多一个眼闪,只见催命鬼领了一群伤司,呼么喝六的拥进门来。青胖大头鬼喝道:“你们是甚么鬼?到此何干?”催命鬼道:“我们是城隍老爷差来请你的,”便拿起链条望青胖大头鬼头骨上套来。青胖大头鬼大怒,提起升罗大拳头,只一拳,早把他打得要死弗得活!众伤司见不是头路,忙要逃走,被青胖大头鬼赶上脚踢手捧,尽都打死。就有个把死弗尽残,也只好在地下挣命。
迷露里鬼忙向前来劝,已经来不及,便道:“官差吏差,来人弗差。他们不过奉官差遣,打杀也觉冤哉枉也。如今一发造下迷天大罪,怎生是好?”
青胖大头鬼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聚集人众,杀入城中,救了黑漆大头鬼,再寻去路不迟。”便打发小鬼分头去把各路强鬼都聚拢来,一面收拾枪刀木棒。山中没有鬼马,便去捉只吃蚊子老虎来做了坐骑。等到月上半阑①残,那四处八路的强鬼都已到齐。大家饱餐战饭,青胖大头鬼拿了拆屋榔槌,豁上虎背,领头先进。推船头鬼也骑只头发丝牵老虎,拿根戳骨棒。迷露里鬼不会武艺,拿了一面挡箭牌,骑只灶前老虎。小喽罗都揵了阿罗罗枪;随在后面,趁着一汪水好亮月,望枉死城进发。
且说这黑漆大头鬼在慢字监里,一忽觉转,只觉得周身牵绊。开眼看时,方知满身绳捆跌弗撒,恼得他尽性命一跳,把些蛀空麻绳像刀斩斧截一般,都迸断了,跳起身来。两三个牢头忙上前来捉时,早被他一顿抽拔拳,都打得死去活转来,便就神哗鬼叫的打将出来。外面禁子听见,忙把牢门关紧,一面去报城隍得知。
饿杀鬼闻报,吓得魂飞大外,忙点起合班皂快壮健,尽到监里去捉鬼;再差刘打鬼到老营里去吊阴兵来协助。众鬼都踢枪弄棒的来到后北监门口,那黑漆大头鬼已经攻出牢门,看见众鬼都拿着手使家伙,自己赤手空拳,英雄无用武之地,不免有些心慌,忽见壁脚根头靠一个石榔槌,便抢在手里,一路打来。众鬼那里拦当得往?被他打出衙门,正遇着刘打鬼领了一队阴兵,弓上弦,刀出鞘的杀来,就在衙门口敌住,里应外合,围裹住了。黑漆大头鬼虽然勇猛,无奈是空心肚里,又遇那些阴兵尽是取死之士,一个个越杀越上的,再不肯退。
那轻骨头鬼在城中,得知信息,自料孤掌难鸣,不能救应,欲回山报信。
奔到城门口,早望见门口也有一簇阴兵守把,不能出去,看见路傍有一大堆柴料,便心生一计,上前放了一把无名火,霎时间鬼火唐唐着起来。阴兵望见起火,便向前来救,被他溜到门口,拽开了门。正待出城,凑巧遇青胖大头鬼兵马恰好到了。轻骨头鬼接着诉知前事,青胖大头鬼听得,便放出骑虎之势,冲到衙门口,正见无数阴兵,围住了黑漆大头鬼,喊杀连天。青胖大头鬼大怒,使起拆屋榔槌,冲入阵中。众阴兵杀了许久,都已筋疲力尽,怎当这青胖大头鬼犹如生龙活虎,使发了榔槌,如泰山压顶一般打来!只得各顾性命,四散逃走。那刘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夹忙头里膀牵筋起来,弄得爬滩弗动,寸步难移,被黑漆大头鬼一石榔槌打了下颏,连颈柱骨都别折了;趁势杀进衙门,把些贪官污吏,满家眷等,杀个罄②尽。然后商量走路。
迷露里鬼道:“如今也不必走了。索性据住城池,造起反来,杀上酆都城,连阎罗王也吵得他无脚奔。那时你们两个,一个据了酆都城,一个据了枉死城,平分地下,岂不好么?”二鬼大喜,道:“好计!”黑漆大头鬼便自称杜唐大王,青胖大头鬼号为百步大王,据住了枉死城,谋反叛逆,打账先去攻鬼门关。不题。
却说鬼门关总兵白■鬼,自从到任以来,正值太平无事,吃了大俸大禄,虽然不是三考里出身,也该做此官,行此礼;谁知他却一味里吃食弗管事,只晓得吹歌弹曲,饮酒作乐,把那军情重事,都擐在形容鬼身上;自己倒像是个闲下里人。
一日,正坐在私宅里一棵黄柏树底下,对了一只乡下臭蛮牛弹琴,只见形容鬼跑来说道:“亏你还有工夫鬼作乐!外面有一起枉死城逃来难民,说① 阑(lán,音兰)——将近。
② 罄(qì ng,音庆)——空。被两个大头鬼攻破了城池,将些醉官醉皂隶,尽都杀死,现在据住枉死城谋反。闻说还要来抢鬼门关。可作速算计,庶保无虞。”白■鬼听说大惊,忙教难民来问知始未根由,随即上关点兵把守,不许野鬼过关。一面奏闻阎罗王。
阎罗王闻奏,便与多官计议。只见识卵太保出班,奏道:“料想两个独脚强盗,做得出甚么大事业来?那鬼门关兵精粮足,即着总兵白■鬼领兵收捕,自可指日成功。”阎王依奏,即发一道假传圣旨,着白■鬼剿捕贼完,收复城池。
白■鬼接着旨意,几乎魂灵三圣都吓落了,说道:“我虽文武官员俱曾做过,却文不能测字,武不能打米,怎当得这个苦差!”说罢,不觉呜呜咽咽的哭将起来。只见那个副总兵替死鬼,勃然大怒道:“你枉做了男子汉大丈夫,却如此贪生怕死。目今正在用兵之际,对了千人百眼做出这般小娘腔来,岂不慢了军心!你有眼泪向别处去落,待我领兵便了!”骂得白■鬼满面羞惭,屄启嘴弗不。
忽见儿个阴兵,慌慌张张跑来报道:“大头鬼引兵已到关下了!”白■鬼只得同了众鬼,都上关来;看时,只见无数鬼兵,簇拥着那黑漆大头鬼,果然可怕。你看他身长一丈,腰大十围,头大额角阔,两眼墨测黑,面上放光发亮,胜如①涂了油灶墨;骑一只纸糊头老虎,手里拿个杀车榔槌,在关前耀武扬威。白■鬼看见,愈加吓得顿口无言。替死鬼也不免有些嘴硬骨头酥;无奈才说过了硬话,不好改口,只得装着硬好汉,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则甚?
且待我去挡个头阵,掂掂斤两看。造化一战成功,也未可知。”便装枪骑马,硬着头皮,杀出关去。
黑漆大头鬼看见,迎上前来,也不打话,■起榔槌就打。替死鬼举枪,急架相还。战不多几个回合,早被黑漆大头鬼一记杀车榔槌,打得头向洞肛里撒出来,死在马上;趁势抢上关来。形容鬼在关上,忙把砖头石块及棒槌木撅打将下去,黑漆大头鬼只得退回。各人守住老营。
白■鬼回到衙中,愁眉不展,与长舌妇商议。长舌妇道:“我们好好在枉死城做官,却调到这里来做甚么总兵,反教那饿杀鬼去搅乱天朝,惹出这般飞来横祸来,带累我们担惊受怕。那大头鬼凶天凶地,关上又无强兵猛将,那里守得住?倘有些失差业户①,就使逃得小性命,也弄得拆家败散了。倒不如弃了这里,逃到他州外府,拣个人迹不到之所,隐姓埋名,住过几时,由他们羊咬杀虎,虎咬杀羊,我们只在青云头里看相杀,岂不相遥自在?”白■鬼听说,喜道:“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你的算计,一点弗差。这关后有条尽头路,直通着仙人过岭,再过去便是无天野地。那里多见树木!少见人烟,足可安身立命。待我与形容鬼说知,教他收拾同去。”长舌妇道: “那形容鬼是个吃狗屎忠臣,怎肯跟人逃走?对他说知,反要泄漏天几②,瞒着他悄悄然去了,岂不安逸?”白■鬼听计,便将真珠宝贝,细软衣裳,打起两个私■包,大家背上肩头,开了后门,一直望尽头路去了。
且说形容鬼在关上防守,一夜弗曾合眼;巴到大天白亮,忙回衙来,思① 胜如——犹如。
① 失差业户——犹言不测。
② 几——应作机。量教白■鬼拜本去请救兵。不料到得衙中,寻他夫妻两个,早已不知去向。
忙使人四下里追寻,那里有个影响?谁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一霎时满关都晓得了。那些阴兵见主将逃走,便都弗怕军法从事,乱窜起来;也有拿了衣包伞向关后逃命的,也有反把关门大开,让兵马进来的。形容鬼那里禁遏得住?只得拚此微躯,尽忠报国,扑通一声,跳在清白河水里,沫星弗曾泛一泛,早已变了落水鬼。
黑漆大头鬼进了关,便与迷露里鬼商议进兵。迷露里鬼道:“此去只有阴阳界,是个险要之所,其他都不打紧。如今且把关前关后各路地面都收服了,使无后顾之忧,方可放心托胆杀上前去。”黑漆大头鬼听计,便差人知会青胖大头鬼,教他领了枉死城兵马抄上手,自己与迷露里鬼领了鬼门关兵马抄下手,去抢各路未服地面,都到阴阳界会齐。那些小去处,兵微将寡,自然抵挡不住。于是孟婆庄土地讨债鬼,恶狗村土地白日鬼,血污池土地邋遢鬼,望乡台土地恋家鬼,陷人坑土地一脚鬼,温柔乡土地杀火鬼,俱递了降书降表,望风降附。
只有大排场土地自话鬼,不肯投降,与鬼谷先生徒弟摸壁鬼兄弟,算计迎敌;摆端正一个进鬼阵,准备擒兵捉将。等到青胖大头鬼兵到,摸壁鬼自信凶,只道使的短枪神出因没,便目中无人;骑一匹移花马,使起短枪,冲出阵来,迎着青胖大头鬼,搭上手就杀。战到十数合,渐渐抵敌不住。摸索鬼看见大阿哥枪法乱了,便使起七缠八丫叉杀来夹攻。战不多几合,摸索鬼手脚迟钝,早被青胖大头鬼一榔槌拍昏了头爿骨,一个连趾斤斗跌下马去,摸壁鬼吓得魂胆俱消,拍马落荒而走,望阴阳界去了。青胖大头鬼也不来追赶,引兵杀入阵中。自话鬼料无生路,只得拔根卵毛吊杀在大树上,变了一个吊杀鬼。青胖大头鬼得了大排场,便望阴阳界进发,恰遇黑漆大头鬼也引兵到来,在三岔路口撞着,合兵一处,望阴阳界杀来。
正是:
将军不下马,急急奔前程。
不知阴阳界可曾攻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
饿杀鬼听了刘打鬼有情无理一派鬼画策,就不顾是非曲直,冒冒失失去干。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不惟自己弄得全家消灭,还带累无数文武官员军民人等,尽都家破人亡,岂非利令智昏乎?白■鬼不能做此官,行此礼,只知清风高调,对牛弹琴;及至兵临城下,将至濠边,非但一筹莫展,反听了老婆舌头,只顾自己,不顾别人,逃走得无影无踪,致今形容鬼投河落水。这般鬼头鬼脑,抗只星心使惑突,真难相与也。
第十回 阎罗王君臣际会 活死人夫妇团圆
词曰:
女扮男妆逃性命,何期闯入餐人境?
剥衣亭上见雌雄,夫妇巧相逢。
从军挂印征强寇,一鼓而擒皆授首。
功成名遂尽封官,从此大团圆。
《庆功成》
话说两个大头鬼,攻破鬼门关,降了许多地面,引兵杀到阴阳界来。那守界的两个将官:一个叫做倒塔鬼,骑一只豁鼻头牛,使一把花斧头,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叫做偷饭鬼,使一个饭榔槌,骑一匹养瘦马,足智多谋。
自从摸壁鬼逃入界来,已晓得兵马将近,连夜端正压火砖,将要道所在,教鬼兵打好界墙,只空一个鬼门出入。
那倒塔鬼一团筋骨,技痒难熬,摩拳擦掌的专等兵马到来,思量杀得他马仰人翻,片甲不回。偷饭鬼道:“凡事小心为主。我们只宜守住老营,且奏闻阎罗天子,请发救兵到来,然后出战不迟。”倒塔鬼爆跳如雷,道: “你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不过两个养发强盗,又不是三头六臂七手八脚的天神天将,就这等怕如折捩!岂不闻胆大有将军做?若如此胆门小,怎做得将军?”
话声未绝,只听得扑通的一个了铜铳,破锣破鼓一齐响起来,那大头鬼兵马已到。倒塔鬼便骑上豁鼻头牛,拿着花斧头杀出界来。黑漆大头鬼上前接住便杀。战了几十回合,倒塔鬼使尽了三十六板斧还敌不住,巴望偷饭鬼来助一臂之力,只听得已在那里打收兵锣,晓得后手兵弗应,心里慌张,被黑漆大头鬼一拆屋榔槌,把头都打扁了,便趁势杀过界来。偷饭鬼已将鬼门钉住,牢不可破,只得就在墙外安营。偷饭鬼便差赍奏鬼连夜上酆都来求救。
阎王闻奏大惊,忙与众官计议。甘蔗丞相道:“闻得两个大头鬼凶不可当。倒塔鬼尚然被赶,朝中将官料无敌手。若免强差他们前去,终归一败涂地。不如出道招贤旨意,倘有奇才异能之士,应募前来。庶可一战成功。”
识宝太师道:“救兵如救火。若专靠召募,未免远水救不得近火,还当先差一将前去,与偷饭鬼并胆同心,守住老营;一面出榜召募,方可万无一失。”
阎王依奏,便差无常鬼领兵前去;随即出了王榜,各处张挂:“如有降杀好汉前来应募者,俱到酆都城外点鬼坛取齐”,命甘丞相专司其事,不题。
且说那臭鬼,自从活死人起身之后,也便收拾些出门弗认货,各处去做那露天生意。忽闻得大头鬼据了枉死城谋反,已将鬼门关攻破,恐怕妻孥老小举家惊惶,急急赶回家中。正值青胖大头鬼争田夺地之时,各处村坊百姓,尽都扶老携幼,弃家逃命,路上络绎不绝。臭鬼见了这般形势,便教妻女也收拾出门逃难。臭花娘自道标致,恐怕路上惹祸招非,便把臭鬼的替换衣裳穿着起来,扮了男子,宛然一个撒屁后生。大家出门,不知天东地西,随了许多难民一路行去,正撞着青胖大头鬼大队人马过来,把他一家门冲得东飘西散。
臭花娘不见了亲爷娘活老子,只得跟了蓦生鬼走路。无如走得甚慢,众鬼那里来顾他?你东我西,各自去了。幸亏身边藏有活死人送的辟谷丸。倒也不愁饥饿,只得拣着活路头上,缓缓而行。碰霜露雪行了几日,来到一个山脚根头,见有一棵千年不长黄杨树,树底下滚一个蛮大的磨光石卵子。他看得大树底下好遮荫,便坐下少憩,不觉靠在树上困着了。
谁知这个山,名为撮合山。山里有个女怪,叫做罗刹女,住在湾山角络一间剥衣亭里,专好吃男子骨髓,时常在山前山后四处八路巡视,遇有男子走过,便将随身一件宝贝,名为熄火罐头,抛来罩住,凭他铜头铁额的硬汉,都弄得腰瘫背折,垂头丧气,不能动弹;由他捉回亭中,把根千丈麻绳打个死结缚住了,厌烦时便来呼他的骨髓吃。呼干了将人渣丢落,再去寻一个。
不知被他害了多少男子。
那日走到山脚下,看见一个俊俏书生,坐在树荫底下打磕睡,喜之不胜,走上前来,不费吹灰之力,抱了就走。臭花娘惊醒,开眼看时,见是一个粗眉大眼,双肩抱力的拖牙须堂客,打扮得妖妖娆娆的,抱着他飞跑。须臾,来至一间亭子里,放在牙床上,便来呼他的骨髓吃;见是个女子,不觉大怒,拿起一把软尖刀来,架在他颈骨上,骂道:“你是那里来的穷鬼?连卵都穷落了!还要衣冠济楚的装着体面来戏弄老娘!是何道理?”臭花娘只得哀求苦脑告诉他:“实系为着逃难,所以女扮男妆,并非有心来戏弄奶奶。”罗刹女见称他奶奶,不觉欢喜道:“你既这等知文达礼,晓得敬重我,若肯住在这里,与我做个好淘伴,便饶你性命。”臭花娘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只得应承了,罗刹女方拿开刀,放他起来。臭花娘见他喜欢鬼奉承的,就只管“奶奶长”“奶奶短”的趋奉他。罗刹女愈加快活,便教会他使软尖刀并许多拿人法则,臭花娘也心领神会。
住了几日,那罗刹女又出去捉一个男子回来;臭花娘看见,吃了一惊,原来正是活死人。
却说话死人在冒失鬼家住了几时,听得大头鬼反了,心中掉弗落臭花娘,便辞别冒失鬼,起身望温柔乡来。到得臭鬼家里,但见墙坍壁倒,鬼脚指头不见一个。近地里又弄得断绝人烟,无处访问。心里着急,只得瞎天盲地各处去追寻。偶在撮合山边经过,恰被罗刹女下山撞见,便拿出熄火罐头罩来。
一声响,把他连头搭脑罩住。幸亏他曾吃过仙丹,有些熬炼,但觉得浑身麻木,不致就倒。罗刹女见弄他不翻,忙解下臭脚带来,把他扎手缚脚,周身嬲①住,抱回亭中,将他骨髓慢慢的呼来吃。臭花娘看在旁边,真是眼饱肚中饥,敢怒而不敢言,罗刹女吃了一个畅快,方向活死人头上取下熄火罐头来。
却因抱着活死人上高下堑跑了一回路,也觉得有些吃力,便横在床上困着了;那罐头也丢在床边,未曾收拾。
臭花娘看这罐头时,宛似个小和尚帽模样,便轻轻偷来,坑在身边,方拿起软尖刀来,把活死人身上臭脚带一刀割断。活死人便手脚活动,忙向臭花娘手里接过刀来,就有刀杀得人,望着罗刹女颈骨上斩去。不料误斩了面孔,斩得火星直迸。原来那罗刹女炼就的一副老面皮,真是三刀所弗人,四刀白坎坎的一些不动。罗刹女梦中惊醒,跳起身来。活死人乘势望他心口里一刀戳去,早已白刀进红刀出,挖去一块心头肉,连搭子血都抠了出来,死在床上。便放下刀,向臭花娘称谢。
臭花娘见他不认得了,便将自己来踪去迹告诉他。活死人方知是臭花娘假扮的,大喜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也将别后事情,粗枝大叶说与他听了。臭花娘喜之不胜。活死人道:“这里不是安身之所。目令各处只有黑甜乡里最为太平,不如同到那里去住几时,再作道理。”
① 嬲(niǎ o,音鸟)——缠。臭花娘听说,便要向罗刹女身上剥死人衣哀下来,改换妆束。活死人止住道:
“这里到黑甜乡,还有许多脚边路。若男女同行,反要被人盘诘,担搁工夫;不如依旧男妆,只说是兄弟陶里②,那里便有人来扳桩相脚?”臭花娘欣然乐从。活死人便搀着他。走到山下,望黑甜乡一路行来。
将近冒失鬼家里,正撞着冒失鬼骑只无笼头马,拿着大木关刀;后面地里鬼也骑着两头马,拿把杀手锏,自骑马自喝道的在大官路上跑来。见了活死人,忙下马相见。冒失鬼道:“你如何到今日之下才来?我们望你,连颈柱骨都望长了!”指着臭花娘道:“此位又是何人?”活死人道:“这是我同胞兄弟,叫做雌雄人。你们要望我来做甚么?这般行径,却到那里去?”
地里鬼便道:“你难道不听闻?目令阎罗王出榜招贤,我们思量去投军,干功立业;等你不见来,只得想先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便可一同去罢。”
活死人道:“同去固好,只是你们骑着马,教我两个那里跟得上?若教你们放着马步行,又觉弗讲情理。”地里鬼道:“这也容易。近地里有个马鬼,一向在七国里贩牛,近来又在八国里贩马,前日贩了一群鬼马,回来发卖。就是我们骑的马,也是问他买的。只消再去买两匹就是了。”活死人笑道:“有的不知无的苦。教我们穷人穷马,那里买得起?”地里鬼一头笑,指着冒失鬼道:“有空心大老官在此。他惯买马别人骑;就是我骑的马,也是他买的。索性一客弗烦两主,等他做个出钱施主何如?”冒失鬼也道: “你只去拣中意,待我出钱便了。”遂大家一同来到马鬼家里,问他要马看。马鬼道:“可惜你们来迟脚短,马已卖完了。”地里鬼见门槛底下露出马脚来,便道,“这门里的不是马蹄?怎说卖完?”马鬼道:“这是两只拣落尽残的驴子,怎说是马?”活死人道:“老话头:无马狗牵犁。狗尚可当马用,驴子倒怕不如着狗。譬如步行,就是驴子便了。我们会骑只驴子喊马来的。且到前路看,倘有五马换六驴的人来,卖只驴买马骑,也来得及。”马鬼便牵出两只驴子来:一只是木驴,一只是别脚驴子。地里鬼故意千嫌百比,马鬼便不敢争多论寡,就烂狗屎价钱买成了。活死人让臭花娘骑了木驴,自己骑了别脚驴子,冒失鬼地里鬼都上了马,骑出大路,马不停蹄,望酆都城来。
那消几日工夫,到了城外;转到点鬼坛前,见有个铁将军把门,便上前报了名。将军见说是鬼谷先生徒弟,又见他们人材出众,不敢怠谩,忙报知甘蔗丞相。丞相便传他们进见,讲道些兵法武艺,尽皆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喜出望外;就领他们进城,来到朝门外伺候。自己入朝,奏知阎王。阎王传旨,宣入四鬼,来至森罗殿上,一双空手见阎王。
阎王见冒失鬼魁梧奇伟,活死人雌雄人美秀而文,地里鬼精奇古怪,谅必有些本事。正欲与他们计议战守之策,忽见朝门外传进无常鬼奏章来,说:
“两个大头鬼见臣钉住鬼门关固守不战,便教贼兵爬墙摸壁,在界墙上对壁撞,掘壁洞,拆壁脚,千十六样錾凿,弄得墙坍壁倒,危在旦夕。请速发救兵,庶保无虞。”阎王见奏,怒道: “那大头鬼有都大本领,却敢如此猖獗!”
活死人见阎王发怒,便奏道:“臣虽不才,愿领阴兵前去。誓必将那大头鬼生擒活捉回来,凭殿下把他斩头沥血,抠心挖胆的治罪,方见手段。”阎王大喜道:“卿若果能成功,寡人自有重赏。”便即点起阴兵,教活死人挂了骑缝印,做大元帅,冒失鬼为开路先锋,地里鬼雌雄人为参谋,引兵前去救应。四鬼谢恩受职,活死人又奏讨军器马匹,阎王便差护身将领他到武库中② 陶里——犹言辈。去,任凭拣选。
活死人来到库中,见十八般武艺,一应俱全。千中拣一,只有一枝戳空枪,趁手好使,便拿了回到殿上。只见阶前一个拽马鬼,牵只异兽,生得身高六尺,有头无尾,周身毛羽,像是扁毛众生,却又四脚着实。阎王指示活死人道:“这是独人国进贡来的,名为衣冠禽兽,捋顺了毛,倒也驯良。今赐卿做个坐骑,壮壮威风。”活死人谢恩领受,陛辞起身,扯足顺风旗,鸦飞鹊乱,望阴阳界进发。
将近界上,忽望见前路烟尘抖乱,手铳齐响,晓得界上交战。忙催兵向前救应,正见两个大头鬼,把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追得八只脚跑弗及。冒失鬼便举起大木关刀,拍马上前,敌住青胖大头鬼;活死人挺着戳空枪,来战黑漆大头鬼;地里鬼也舞起杀手锏。上前助战。对阵迷露鬼轻骨头鬼一齐杀来。无常鬼偷饭鬼摸壁鬼也都掇转马头来,大家混战。
且说活死人与黑漆大头鬼两个,正在棋逢敌手,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战够多时,被活死人捉个破绽,一枪戳去,把纸糊头老虎戳穿。那老虎痛极,薄屎直射,一个虎跳,把黑漆大头鬼掀下背来。活死人乘势对肚皮一枪,把他那条烂肚肠也带在枪头上抽了出来,变做个空心鬼,死在地下。再说那冒失鬼,与青胖大头鬼战了数十合,抵当不住,回同马便走。青胖大头鬼纵虎赶来,雌雄人看见,忙取出熄罐头来,望准青胖大头鬼抛去,一声响,将他罩住,把个青筋饱绽的大头,弄得软瘫热化,眼泪撒撒落,不能动弹。冒失鬼缩身转来,将根臭皮条把他连皮搭骨捆定,活捉住了。迷露里鬼也被地里鬼一杀手锏打得头八丫爿。只有轻骨头鬼骨头无得三两重,手轻脚健的跑得快,被他溜个眼弗见,逃回枉死城去了。那些无名小卒,尽都解甲投降。
活死人收兵来至界上,便差地里鬼无常鬼摸壁鬼分头去平服各路地面,自与雌雄人冒失鬼偷饭鬼过了鬼门关,望枉死城来。
且说轻骨头鬼虽然逃得小性命,那把两面三刀又被杀人场上偷刀贼偷了去,赤手空拳,来到枉死城中,欲与推船头鬼算计,走清江所路。那些无名头百姓,闻得大头鬼已死,便将他两个捉住;等到活死人兵到,便香花灯烛,迎接入城,解上二鬼。活死人便教冒失鬼押去斩首示众。冒失鬼押到十字街底里,举起大木关刀,犹如破瓜切菜,一刀一个,都已头弗拉颈上,结成碗大的疤,变做两个无头鬼。
活死人安民已毕,恰好地里鬼等也平定了各处,俱到枉死城来会。活死人便教无常鬼权署城隍事,自己领了众鬼,奏凯还朝。恐怕青胖大头鬼路上发强,出空一个石灰又①袋,把他袋人里面,捆在马背上。青胖大头鬼落了鬼袋,在内爬攋弗穿,又被石灰撒瞎了眼睛,好不气闷。
活死人回到酆都城,将兵马屯住,自与众鬼人朝献俘。阎王大喜,慰劳了一番,便教将青胖大头鬼押赴市曹,剥皮蹬卵子,拆了骨头。就在森罗殿上排下太平筵宴,君臣同乐,尽欢而散。
次日,又宣众鬼入朝,论功行赏,便封活死人为蓬头大将,地里鬼为狗头军师,同辅朝政;冒失鬼为■盆将军,镇守鬼门关;偷饭鬼为尽盘将军,摸壁鬼为冬瓜将军,同守阴阳界;雌雄人为塞杀将,护守酆都城各阴门;无常鬼实授枉死城城隍;阴兵犒赏酒肉白米饭,散归营伍。众鬼都谢恩领职,只有雌雄人红着鬼脸不谢。阎王问道:“汝独不谢恩,莫非嫌官小么?”
① 又——当作叉。活死人忙上前代他奏道:“他实非男子,原是臣之聘妻,叫做臭花娘。”
便将他女扮男妆,移名换姓,及擒兵捉将前后事迹,——奏闻。阎王便改封为女将军,教宫娥领他入宫,改换装束。宫娥引了臭花娘来至宫中,朝见王妃,奏知其事。王妃便将出长裙短袄,凤冠霞帔与他替换;又教宫娥替他梳头攒鬓,插花戴朵,搽粉点胭脂,改了女妆;又赏了一副竖头铺盖,一座虚花镜架,一个箍旧马桶。臭花娘谢了王妃,回到殿上,阎王已教活死人戴了掼纱帽,穿了挂挂朝衣,就在森罗殿上朝了阎王四双八拜,做了亲。钦赐一个起家宅基,与他居住。夫妻谢了恩,来到新宅基里看时,但见檐头高三尺;许多门窗户闼,尽皆朱红惨绿;一应家伙什物,也都千端百正。满心欢喜,就安居乐业的住在里头,生儿哺种。后来养了两个送终儿子:叫做活龙活现,俱做蚂蚁大官。夫妻两个,直到头白老死。此是后话,不题。
正是: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要知大概结局,且俟后来续编。
诗曰:
文章自古无凭据,花样重新做出来。
拾得篮中就是菜,得开怀处且开怀。
缠夹二先生曰:
臭花娘女扮男妆,出门逃难,只道凡人弗识,偏遇着罗刹女,被他扳桩相,显了原形。活死人为了臭花娘,心忙胆碎,东奔西走;不料狭路相逢,也遭他臭脚带嬲住,不免弄得束手待毙。幸亏天无绝人路,恰得臭花娘一刀割断,便撒手放脚,可以借刀杀人。罗刹女虽有三刀斫弗入的老面皮,也不免白刀进了红刀出矣。从此夫妻双双,无挂无牵,远走高飞,而又适逢世乱荒荒,得以登坛拜将,建功立业,夫妻偕老,青史留名。若不是一番寒彻骨,那里有梅花扑鼻香哉?